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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节

1954年

01

西北,祁连山北麓。

隶属甘泉(甘肃酒泉)专区远郊的戈壁荒漠边缘,冬日里不时扬起的沙尘将本就寒碜的简易土路掩盖成依稀可见的小径,连枯草都少见。两旁稀稀拉拉的白杨树上更是连毛都没有一根,蔫不拉几地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条,本想像个威武雄壮的汉子挺拔伫立,奈何怎么努力地将根系扎进贫瘠黄沙的最深处,却也汲取不到一丝可供喘息的水分,只能如同一个在寒冬腊月里无精打采的娘们儿,随着凄冷的寒风勉强地搔首弄姿两下,与不远处那些经年累月被风沙侵蚀的古烽火台显得相得益彰,同样的蔫巴凄凉。

提着明显缝补过的军用帆布包,顶着一头尘土的程家安低头看看自己脚下那双泛着毛边的黄布解放鞋,里面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钻进去些细沙子,即便磨得自己直龇牙,他也懒得再蹲下来脱鞋倾倒。管它个球子的!反正脚底板长年累月磨起的老茧,还能对付着走一程。相比心里的忐忑不安,脚底下的那点个膈应难受又算的了什么。

“哎……”攥着眉头看着前前后后自个孤零零的身影,程家安发出一阵阵惆怅的叹息。

算算自己离开这个穷的连鸟都不愿多拉屎的老家已经是七八年的样子了,这还是第一次回乡探亲。当初为了建设新中国的“塞上江南”,程家安跟随着十多万军民,一头扎进荒凉的大西北。秉承着拓荒大军“跟天斗跟地斗”“敢叫日月换新颜”的炙热口号和伟大愿景。搭草棚、住地窝子,捡拾碎铜烂铁打造生产工具,开渠引水、固沙造田,激情四射地将自己青春一股脑地抛洒在了那一片贫瘠而又充满憧憬的土地上。希冀从这燥热干瘪的黄沙沙、土球球里刨出那个传说中的金窝窝,去回馈他们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大地母亲——大西北。

当年跟随旧社会赤脚医生的父亲走南闯北,学了点三把刀的医学知识,勉强算是一门可以傍身的手艺。参军入伍后,又断断续续勉强补足了中小学的文化知识,成了部队上还算能顶点用处的外科医生。

就为这,远在老家务农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子,脸上不知道有多光彩。“咱家出去的老三,现在可是部队上的干部咧!”“我们家安吃着皇粮拿着工资,将来可是个城市户口,那是给咱老程家光宗耀祖哩!”这是大哥程家国、二哥程家民最爱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炫耀显摆的话题了。更何况能靠着程家安每月从部队上寄回来数量不菲的津贴,比起那些天天喝着玉米面糊糊,啃上三两个下肚就便秘拉不出屎来的洋芋疙瘩,依旧时常揭不开锅的同乡近邻们,那日子好过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冲这一点,就算是性格木讷的程家安也倍觉得面上有光。

可如今呢,上面的一声令下,10多万挺近西北开荒造田的庞大军团,集体就地转业脱离了部队序列。程家安也自然而然来了个军转民,成为远离XJ克孜勒苏(新勒)县城,180团场卫生所一名驻场医生。虽然脱不脱军装在程家安来说无所鸟谓,至少影响不到自己投身大西北建设的四射激情。可对于没多少文化、脑仁只有绿豆大小的哥哥们,想要解释清楚这个天差地别的变化,还真有点困难。

啥叫个军转民?说到根上就是个拿工资的农民!兜来兜去的,带着部队光环的程家安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脱掉光鲜的外衣,现如今的他跟地里刨食的哥几个没啥球两样,这回去咋解释?咋跟两个巴巴地望着自己出人头地,

期许着能顺带拉扯拉扯自家同步奔向温饱的市侩哥哥们交待呢?

想到这,程家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点踌躇不前,翻过年自个可就26了,早到了要找个婆姨暖炕生娃的年纪了。团场里倒是有不少来自东部大城市的姑娘媳妇,可这些婆姨子,要么眼睛盯着那些上山下乡而来的高知识分子,要么就没打算在这穷兮兮的大西北待上一辈子,谁又会看上自己这种土生土长的泥腿子农工干部呢。

更何况三脚揣不出半个屁来的程家安,长的虽然周正,可就没生出一副讨女子欢心的玲珑性子,所以他这一亩三分地至今无人问津也是理所当然了。哥哥们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信了,车轱辘话颠三倒四地就强调了一句:“家安啊,你可要找个城市户口的女子当媳妇啊,这才是个龙配龙,凤配凤,乌龟配王八的理。”

“哎!”程家安心底里叹了口气,想法是挺美的,这换做以前还有点奢望的余地,可如今……

程家安拿着去掉帽徽的军帽,擦了擦脑门上滋滋冒出的青油,憋屈地看看伫立在远方却貌似咫尺之距的祁连山,那头顶的白雪犹如晶莹剔透的玛瑙清晰可见,更显出一股浓浓的寒意。远处,一个牧羊人赶着零星的羊羔,沧桑孤寂的信天游回荡在程家安的耳边。

土格拉里黄花花,

戈壁滩上土芨芨,

天上大风吱楞楞地刮,

撵着石头子着实尼爬……

“克啦啦,克啦啦……”一辆老式解放大卡卷着一屁股壮观的土尾巴随后而至,程家安急忙上前挥了挥手。车猛然一停,厚重的沙土便雨雾般地笼罩了过来,一时间连人影都模糊了。反正有着快要长出鼻孔的浓密毛发阻挡着,程家安一点不担心会吸进肺里,眯着眼用帽子扇了扇眼前灰蒙蒙的土帘,就听见穿着蓝布工人制服的司机师傅从车窗探头出来,操着一口甘泉当地的方言问道:“你咋哩?”

“师傅,你这上哪去?”程家安小碎步紧迈了两下,上前询问道。

“回甘泉城咧!”

程家安有点欣喜:“哦,我也去那,师傅,方便捎上一段啊?”

“行哩末,上来桑!”

听着司机师傅爽快地应声,打眼瞅了瞅车后厢团坐着七八个灰头土脸的蓝布制服工人,一个个竖起薄薄的衣领,缩着脑袋挤在一起,齐齐地靠在车厢上闭着眼睛闷声不吭,显然也是被空气中的干冷冻蔫吧了。程家安腿脚麻利地蹬着车轱辘就准备往上爬,却被司机师傅拦了下来,指了指副驾驶的位置说道。

“你等咔,夲球(不要)和后面跟那群“杂八损”(坏人)坐咧!来,你上这哈来,回城的路还长着哩,闷求子地(烦闷),咱可以喧喧荒咧(聊天)”。

“哦,那谢谢师傅啊。”

有位子坐还犹豫个啥,程家安跳下车轱辘就钻进驾驶室,冲着师傅腼腆地笑了笑。屁股一落座,就赶紧揣摸着口袋,寻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来,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挑开外面锡纸,就跟给病人缝合伤口般的细致,然后轻轻地颠出一根来,伸手递给司机师傅:“来一根?师傅!”

“咦,你这是好烟咧,这个我知道哩,***都抽过滴牌子。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当领导滴。”师傅瞄了瞄程家安手中的烟盒,接过烟卷放在鼻子上使劲地嗅了嗅,眼睛里放射出陶醉的光芒。程家安会心地笑了笑,然后精巧地封好烟盒,又妥妥地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面带一丝尴尬说道:“没有没有,我平时也都是抽自卷的,这个我平时也抽不起。”

“你是当哈兵的?”师傅稍作扭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程家安那套黄不拉几的旧军装。

“啊,算是吧……嗯,以前是。”

如此的好烟像是舍不得马上就抽,师傅将嗅了半天的烟卷轻巧地夹在耳朵边,对于程家安的回答有些困惑:“卒啥了(怎么了)?”

“哦,以前当过兵,现在改叫建设兵团了。”程家安随口解释一句,情绪有些忧郁。

“以前?咋,转业了?”司机师傅追问了一句。

程家安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颇为难堪的问题,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应付了一句:“算是吧!”

师傅转头看了看程家安脸上涌现的便秘色,好奇地道:“咦,看来是有啥难肠事咧(难事),我咋瞅着你不像甘泉滴,外乡来滴?”

“没有,我就甘泉本地的,哦,甘泉西峰乡出来的。”

“西峰乡滴?那你咋就没啥子口音咧!”

看着司机一副话痨的样子,怪不得要让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呢,感情是把自己当个排遣寂寞的聊客了,程家安讪讪地笑了笑:“早年跟父亲出去的早,没落下什么乡音,这不,回来差点连路都找不到了。”

师傅砸吧砸吧嘴,疙疙瘩瘩的糙脸上显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哦!还就说咧。哎呀,还是你们当哈兵的好,天天吃着皇粮,啥球子都用不愁,不像我们这些日眼求子的(不顺眼),天天累的跟个球孙子似滴,多生个娃都得精着沟子(光屁股)。”

心里有苦话难言,随便遇个人都是这般看重身上这身衣服,那自己的两个哥哥就更不用多说了,程家安有点惆怅:“唉,这年头谁都难呢。”

“咦,没球办法比!像你这样的,咋都算是……那啥来着?哦对咧,叫衣锦还乡咧……”

这玩意能叫“衣锦还乡”,该是丢盔抛甲、烂额焦头好不好?听着司机师傅自顾自地吹捧,程家安一阵阵尴尬之余,心里的惆怅不免又多了一分:“夸张了,夸张了。”

“嗞”的一声,颠簸的解放大卡停在了土路的分叉口,司机师傅意犹未尽地说道:“同志,只能到这哈了,前面直走是县城,你走右边的道,那个离西峰乡近点。”

“哦,好的好的。”

程家安下了车,跺了跺脚向着前方打量着,师傅伸头来,拧巴着脸看了看头顶的天气,善意地提醒着:“对咧,你得快点哈,这少说还得走上个五六里地,眼瞅着这怂沙尘暴就刮过来了。”

程家安听着师傅提醒,眯起眼冲着屁股后面瞅了瞅,戈壁的远方,一条似有似无的黑线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视野当中,他忙关好车门说道:“好,那谢谢师傅了。”

说话间,地上的沙尘已然开始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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