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命换一命
涌泉庄的李金泉老爷子懂得兽语,这事情说怪不怪,积年老猎户,通过多年与野物打交道的经验,懂得一些,这种事在大夏世界也算屡见不鲜。可是一大群村民对这狴犴毕恭毕敬,言辞间还把其当作本家祖先一般,唤作什么“虎祖”,这就颇有些古怪了。
李明晨对于打探消息,似乎真有一手。他听着周梅云这么问,神秘兮兮一笑:“这你们算问对人了。我来的这一日,已经打探分明,你猜怎么着?那头狴犴,是这位李金泉李老丈的爷爷一手养大的!李老丈自年幼时,便常年与这狴犴生活在一起,慢慢也便学会了兽语!倘若按着辈分算起来,李老丈说不得还要称呼狴犴一声叔父呢。”
狴犴是涌泉庄的先人养大的,如此说来,它亲自来拉救兵,倒是也能解释得通。
白狼咀嚼着这番话,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李大哥,我看这头狴犴的修为,少说也有化境,这已经是第四境的修行高手,怎么会畏惧什么‘恶虎’呢?”
白狼可还记得,狴犴亲口所说,那头疑似导致涌泉庄每晚人口走失的恶虎,似乎只有明境的修为。
李明晨感慨万千:“这件事,漫说你们,我也好奇。李老丈曾与咱们这些凑热闹的江湖人讲过几次,他只说是虎祖有些不能出手的理由,绝口不提这是为何。”
随即李明晨感叹连连:“他们不肯说,咱们到时候就得自己小心了。好在我看三位兄弟都是有本领在身的,倒也不比那边的废柴们。”他说着,一指那边三五成群的武人、术士们,言语中透露出些许蔑视。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对这些江湖人透露出轻蔑了。
喻超白饶有兴趣的笑:“哦?李兄弟,这有无本领,还能从外表看出来?”
李明晨嬉皮笑脸的说:“半罐水,响叮当!越是那没本事的,越喜欢讲究排场,企图通过外在的东西,补齐他缺失的一些东西。这些人里,你们只要注意那几个玄天升龙道的道士,余下的,大多没什么大能耐。”
随即他一指那些江湖好汉群体中明显最不合群的一个家伙:“只有这位好汉,以兄弟我的本事,却是看不透的。我看,咱们这些人里,最厉害的恐怕就是他了,咱们若是没事,最好还是别去招惹他为妙。”
喻超白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李明晨指点的那个家伙,身形高挑,看上去非但不健壮,反而显得颇为纤细。这人穿着一件玄衣,不仔细看,几乎就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身上没有佩戴明显的武器,只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铜面具。
戴着面具?
这个人正是喻超白进庄时第一眼便看见的那位神秘高手,这是第二次看见,这一次,喻超白总算勉强能够压制住心中的恐惧,思索一些别的东西。
戴面具这个习惯在陇右道却不常见。喻超白乱七八糟的想着,那边厢一阵嘈杂,却是狴犴伴着李金泉老人来了。
“各位!各位好汉!”李金泉老人颤颤巍巍拄着拐来了,老人满头白发,气血衰败,每吼上一句,都要使足了全身的气力,“那头恶虎,正是夜间伤人。恶虎可能从庄内任何一处进来,烦请各位好汉,自选一处地方守着,再过一两个时辰,恶虎出动,诸位好汉务必齐心同力,打死这头祸害哇!”
此时已是十一月,十一月的陇右道,那是何等凄苦的光景?李金泉老人干瘦伛偻的身躯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鼻子都冻得通红。他冲着这些武人、术士说话,语气中都含着敬畏谦卑,实在是卑微到了极点。
“嘿,老丈,咱们弟兄大老远来帮你们除害,你们连顿酒肉都不安排,这就是你们涌泉庄的待客之道么?”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
“唐兄说得不错。弟兄们乏了,帮你除掉一个祸害,吃你一顿便饭,有何不可?”旁边的江湖人士开始起哄了。
“不错!老儿几十岁的人,莫非这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么?”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质疑顷刻间就有往骚乱发展的趋势,这些人大多是江湖人士,有的还是本地绿林中人,一个个平日里都是惹事精,他们一旦起哄,一个穷山村的老儿哪里控制得住?
李金泉老人吓得连连后退,他身边的狴犴一声咆哮,场面这才稍显安静了些。
李金泉连忙说道:“酒菜已经吩咐下去,只是此时毕竟已是深夜,还请诸位好汉稍安勿躁,守过了今夜,明早安稳些了,自有宴席。”
老头子在寒风中冻得发抖,说的话也实在可怜。周梅云看得实在是不忍心,扯足了嗓子说道:“李老丈说得对,咱们大半夜来此,为的是除暴安良!咱们一个个分散开,相互间照应,那怪物想必便无处遁形。无论如何,诸位同好,咱们还需渡过今夜,再谈其他。”
他这话一出,也有些心地良善的响应:“不错!咱们来此,为的是铲除祸害,还涌泉庄一片安宁!此刻还未建功,怎可受禄?”
吵吵闹闹又一阵起哄,那些武人术士终于勉强达成了共识。当下一个个施展本领,或窜上房顶,居高临下,或隐匿于巷子,与黑夜融为一体,这些人一个个寻找着好的地势不提。
那位铜面具待到此时,方才脚下一点,火光中一连串幻影一闪而过,再看见他的身影时,已经出现在了涌泉庄的大门上。只一阵寒风吹过,这位铜面具的身形已经彻底不可见了。
李金泉老人见这人立在了大门之上,眼神一亮,老迈的身躯一个激灵,立刻吩咐道:“大门处的人手,全都撤了!有这位好汉在此,咱们这些庄稼把式,可以腾出人手来巡夜了!”
好俊俏轻身功夫!
喻超白看得也是心中赞了一声。旁边李明晨哈哈一笑,一拱手:“孙兄弟,兄弟我就先行一步了。你等弟兄三个,也快些寻个好去处罢!”他说着,脚下一点,轻飘飘就腾上了屋脊,几个垫步,身影一闪,人已消失不见,显然已是远去了。
周梅云一脸尴尬的看着喻超白:“这个……”
喻超白情知周梅云却是不会轻身功夫的,好在他本来的计划之中,也没有学那些江湖高手到处乱窜的规划。喻超白冲周梅云一笑:“无妨,咱们就在这里等就行。”
白狼倒是无所谓,他耸了耸肩:“咱们是要守株待兔么?”
喻超白摇了摇头,看向了举着火把的李金泉老人:“老伯,行个方便,我弟兄三个就与你们一起行动,你看如何?”
不等李金泉发话,狴犴低声咆哮了几下。李金泉对于狴犴,几乎算得上是言听计从,他听得连连点头:“好吧!三位壮士,跟着我庄内精壮来罢!”
李金泉是涌泉庄辈分最高的老人,在宗族观念强烈的夏人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的经验是最值得尊重的。李金泉老人发了话,当下也无异议,立刻就有一个壮汉匀了一个火把出来,递与喻超白。
周梅云怕接了火把之后耽误喻超白动手,他抢先一步,接过了火把,冲着这些村民笑了一笑。
“李老丈,你看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人,能够杀死那头什么恶虎么?”喻超白看着这白发苍苍的穷老汉。
李金泉老人长叹一声:“我涌泉庄李氏一族,落到如此田地,还有什么想法?死马当作活马医,不信你们,莫非我庄内这些只省得几手庄稼把式的汉子,就能拿下那头害人的畜牲么?”
白狼听得不是滋味,他悄悄的扯了扯李金泉的破袄,小声说道:“老伯为什么不考虑迁徙呢?”
在白狼看来,这里不好混,换一个地方流浪也就是了,他毕竟年纪尚小,却不懂得这其中的艰难之处。
李金泉见白狼唇红齿白一个小哥,最多不过十岁上下,眼神柔和了些:“小哥,你只说迁徙,我这二三百口,哪里是那般容易就能迁徙的。再等等看,倘若这几日总仍旧是抓不住那恶虎,依着族内之前商议的,我涌泉庄李氏一族,也只有离开这里啦!”
老人说得连连叹息,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周围的气氛一下子沉默起来。
练武场上,那些为着宗族,连命也豁出去不要的庄户汉子,一个个明明连死也不惧,此刻却一言不发。渐渐的,就有人红了眼眶。
喻超白看得不是个滋味,他扯了扯白狼。白狼被他这么一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了头,一言不发的缩回喻超白三人的小队伍中。
李金泉老人似乎很喜欢小孩,他拍了拍白狼的肩,似是安慰,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今夜,再撑一晚,撑过今夜。”
这数十人连同一只狴犴,一个个提着刀枪,十几人一队的分散开,在庄内巡逻起来。
喻超白三人护着李金泉,老头子年纪大了,走不快,却仍坚持要一起巡夜。周梅云看不过眼,低声劝导:“老人家,夜这般深,风吹得大,放着咱们这些精壮巡夜,也便是了。你身子骨虚,快快回屋歇息去吧。”
李金泉一张老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宛如一个干瘪瘪的橘皮:“好汉说笑。老头子活到今年,活了八十几岁了,一条老命大半截扔进了黄土里。老汉如今,还有什么怕的?”
老人似乎有些支气管上的疾病,说几句就要咳嗽几下,这幽幽的声音伴随着夜风,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听得人揪心。老人一边咳,一边费力地笑着:“好汉,你若当真心疼老汉,不妨就弃了老汉,让老汉一人巡夜。老汉的命不好,几十岁了,逢着这等事。老汉如今,夜夜巡逻,专为碰那恶虎。若是时运不济,真逢着了,那恶虎倘若要吃,吃了我老汉一个棺材瓤子,族内的娃娃们也算捡了一条命,哈哈……”
这番话一说出口,任你铁石心肠,也要软化。老人家这是想要以命换命。与大多数年轻人的想象不同,活到李金泉老人这个岁数的人,其实大多数是更加惜命的。生命已然步入了暮年,气血衰败,精力不复,每一天清晨的阳光,都是他们额外赚的。这样的老人,生命于他们而言,已然成了一种恩赐,因此老人们会格外的珍惜这上苍怜悯的赐予。惜命,才是再正常不过的。
也莫说是这些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人,换作任何一个人,倘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这以命换命的想法,谁愿意轻启?
李金泉老人想要以自己的命,换取族内年轻人的命,这行为本身就值得尊敬,可这等想法好归好,那恶虎果真就肯以老人的命换取涌泉庄李氏一族的年轻人的命么?
周梅云听得眼睛一红,他还要再说什么,白狼轻轻拉了他手臂一下,摇了摇头。
喻超白听得连连叹息,他冲李金泉老人摇了摇头,说:“放任老伯一个人巡夜,我们做晚辈的该遭天打雷劈。有我们弟兄三个护持,想必今夜撑过去原也不难。老伯不要再推辞,夜里风大,凉风灌进肺里了。”
喻超白没法不叹息。
这天下间的人,果然形形色色。同样是换命,李金泉老人情愿以自己的命换李氏一族年轻人的命,可自己的养父喻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