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是仙人跳
喻超白走进赌坊里来的时候,厅堂里正一片火热。
“满园春!满园春!”吼叫着的那人脸已憋得通红,鬓角一串红疮正被突然升起的血压送入更多的血液,涨得颗颗发着红光。
——这一桌是玩双陆赌胜的,又叫握槊。这种赌博游戏最初的玩法里,一共只有两枚骰子,天纵年后逐渐加到四枚。它的棋子做得一般的捣衣杵也似,分了黑白阵营各十五枚。两人相博,掷骰子按点行棋,因它的棋局两侧左右各有六梁,故名双陆。
满园春乃是最高彩,须四个骰子摇出四方可做到,一经使出,可谓是大杀四方,天下我有......
喻超白看着新颖,少年人好奇,接着又去看那边耍推官图的。
这种赌博可谓充分贴合大夏国情,大夏初年定下了科举制度,这推官图便应运而生。
它的图盘是上等的硬纸制成,盘面用笔墨书着大小官衔。发展至今,玩这推官图的人,除用骰子外,还用一种木制镶嵌钢珠的小陀螺。那陀螺的四个面上分别刻有“德、才、功、赃”四字,分饰着红,绿、金、黑,顶上圆面制出一个小柱。
喻超白看人玩时,那人正用拇指和食指捻转立柱,待其停落,看倒的一面是何字,然后遵图盘格内文字说辞对号入座,这一局,那耍得最妙的乃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物,他此番中了榜眼,算分着实不少。
只看他癫狂一般地手舞足蹈,片刻后竟以真正的榜眼老爷的做派,拿捏着腔调,做足了派头讲话,实在难以分辨他是否将这虚拟的游戏当作了真实的世界。
初时,这款游戏其实并非是作为赌博推广的,而是为了向普罗大众普及大夏官职制度,宣扬科举的优越性,因而往往这款游戏的图盘可折叠,折叠后形似一本书,携带方便,也易保存。可惜原本用于推广宣传学习的用具最终竟然成了游手好闲、架鸟遛狗之辈市井间赌斗耍钱的工具,刻意做成书籍模样便于携带的优势则反而为无孔不入的赌博增添了更大的流传性。
喻超白看着癫狂的赌场众生相,突然觉得穷一点似乎也有好处,起码这种害人的东西自己就算想沾也没有机会。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人就站在了原地,看场的管事耍完了这一把骰盅,正拿一块手帕细细地擦着脸上的油汗,眼角旁光,哦,余光一瞟,正好把他收入眼底。于是管事不由出声招揽道:“小兄弟敢是要玩上一票么?”
喻超白囊中羞涩,他扭扭捏捏地说:“其实......其实我是......”
管事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心中有了计较:“小兄弟且随我来。”
勾星赌坊偶尔也挣外快,是本地绿林走私放钱的一处据点。自然,它的布局暗藏玄机,七拐八绕地,掀开不知几多门帘,穿过不知几处暗门,喻超白终于来到了传说神秘的内堂。
这种勾当自然是暗地里的阴私事儿,虽然几乎全城的人都清楚地知道勾星赌坊真正的大买卖绝不是面上的赌博抽成,虽然这处内堂看上去布置得如同一个别院,且几乎快要开到了城外,明明更应该叫作外堂,但赌坊仍然执着地称呼这里为内堂。
现在,喻超白坐在内堂的座椅上,喝着管事亲自泡的茶,他的对面则是满脸假笑的管事。
喻超白偷偷看了看自己乞丐一般的难民装束,又看了看管事脸上堆满的笑容,最后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心想勾星赌坊确实TM威武,怪不得人家生意做这般大么。
管事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热情地拱了拱手,几乎把奸商二字明晃晃写在脸上:“客人想是囊中羞涩,想玩却无本钱,这个却不打紧,本赌坊一向童叟无欺,客人但管开口,管教银钱够使!客人是要三十两是五十两?”
但管开口?
得了吧!
喻超白在沙州这片地界混了这么多年,终日与野兽打生打死,心中的警惕性早就练到满级、练成了被动。这管事只说借钱给他耍,绝口不提利息的事,且一开口就是三五十两,寻常人家几年也用不了如此巨款,用心之险恶,实在是坏蛋中的极品,恶人中的天坑。你若借了他的钱,利滚利之下,九出十三归、驴打滚都是轻的。到时便是扒了这身皮,也不够给他还的。不过喻超白仍然还是很欣赏这个奸商,这人做坏事的模样虽然无耻到了极点,做的事、说的话却偏偏叫人宾至如归,这个就叫作专业。他喜欢专业的人,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专业的人。
喻超白斟酌着语句:“管事做得好买卖!只可惜我却不是来耍钱的。”
管事显然也是吃过见过的,喻超白不肯上当,他倒是早在意料之中。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数一开始时也是心存警惕的,只要三五下输将下来,输得头脑发了昏,莫说是驴打滚的阎王债,当场典当了铺子产业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在管事的逻辑里,该问的还是要问,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只要碰上了,赌坊就可小发一笔,这就叫做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因此管事的笑容不减,他觉得他欣赏眼前的穷小子,他今天非得拿下他:“客人说笑,来我们赌坊,不是为了玩,莫非是为了考功名么?唐古坨蛮子可不开科举!不过咱们勾星赌坊内设着推官图,这虽不是真正的科考,总可以叫人过上一把官老爷的瘾的!客人方才也已见识过了,那高中榜眼的陈公子,那是何等的快活!”
啊这,几句话又绕回来了,这该死的胜负欲。喻超白暗中竖起了大拇指。管事见他仍不答话,更加热情地说:”啊,看看小可这眼力见!客人身强力壮,孔武有力,一看就知是修炼玄门秘技有成的出色好汉!想来客人喜欢的是刺枪耍棒,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这里虽然无有角力赌斗的把戏,斗兽却是有的!怎么样客人,唐古坨王庭的贵族们也来本赌坊斗狼取乐的!客人只要跟着那些戴‘夏莫甲塞’(意为夏地金丝花帽)的胡人贵族买,保管只赢不输,钱钞随买随来!”
管事说得唾沫横飞,喻超白一面敷衍,一面已将这处内厅飞快地打量了一遍。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面几乎掉了色的烈焰狼旗。
这面旗帜的款式与城头飘扬的那面几无二致。这代表的自然是这家店受到唐古坨王庭的保护,是‘通家夏户’之一。那么这就意味着,这家勾星赌坊是需要遵守一定的规矩的,一旦在这家赌坊里发生了什么不讲武德的事情,受损者可以寻到本城的镇守东本(意为千户)寻求仲裁。
至于有没有用嘛......这事情就比较玄学,全看东本老爷当天的心情好不好了。
总而言之,有这么个东西,就算是合法的买卖了,仅凭这面旗帜,勾星赌坊就远比甜水巷其他的商铺要讲规矩得多。
毕竟,甜水巷作为沙州著名黑街,还是有很多黑店的嘛......
其次他看到的是这里除了他和管事之外,庭院森森,似乎什么人也没有。
那么这里必然埋伏着很多人。
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已有些掉漆小手炉。
这种小手炉烧的是无烟炭,造型小巧,往往是富老头们拿在手里取暖用的。现在是十月十八,这个时节的沙州已经有人冻死,的确有为数不少的富老头捧着这种小火炉。
原本这应该是一个无用的信息,但喻超白转念一想这起码还能说明三件事,第一,这赌坊的大东家是一个富老头,因为只有东家的旧物件才能堂而皇之地摆在这个颇为神秘的内堂;第二,如果一个人靠做这种买卖做到了需要时常将小手炉握在手里的年纪,他在做坏蛋这件事上必然浸淫了一辈子,那么他的名声一定是极大;第三,管事这一伙人必定将道上的声望看得很重,因为东家在绿林道的声望本身已经成了他们最大的招牌。
搞清楚了这是一家很有商誉的销赃窝点,喻超白开口说话了:“我是来找个短工做的。我犯了点事,在家乡弄死了人,想来这里找个活,做上一票。”他的话是沙州附近的寿昌县的口音。
管事愣了愣,凝固的假笑就好像火烤过的芋泥,一点点融化,但他依旧客气地问:“你的口音确实不是沙州本地人,你是从寿昌来的?”
喻超白直视管事的眼睛:“是。”
管事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装扮:“既然是过江龙,请恕小可眼拙。客人既是犯了事,开个价,等闲一二十两银子,小可是做得主的。”——过江龙是惹不得的,这些人有命案在身,几乎都不把自己的命放心上。大家在绿林中摸爬滚打,无非求个财路,犯不着跟这样的亡命徒拼一场,不值当。
喻超白说:“这个不必了。我这人最讲道义,既然拿你的钱,自然要替你办一件事。”
管事仔细地看着他异常年轻的脸,喻超白也不遮掩,他直勾勾地盯着管事,露出面对猎物时的冷酷眼神。
盯了一会儿,管事叹了口气,居然罕见地说了句造孽:“客人既然逃命,本不该这般看中规矩。我若是你,拿了钱就走......罢了,你认得字么?要我念给你听么?”
喻超白说:“我只赚我该赚的钱。”
见他如此执着,管事随即很快拿出一叠昭文:“认得字么?可要我念给你听?”
喻超白努力地挺起胸膛:“认得。”
他确实认得一些字,这是当年家中还未遭逢变故时学来的,那时候他甚至还没遇到喻老三。
他飞快地浏览着这些昭文,有杀人放火的,利润颇高,也有催债恫吓的,提成不菲。
这些钱得来都极容易,工钱远远强胜辛苦打猎得来的银子。
但喻超白认为这些钱都不该赚。
倘若是杀胡儿的头,没准他能考虑。但料想胡儿之中可能亦有良善,杀了容易,杀错了良心难安。
喻超白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则昭文,大意如下:
本城镇守东本大人过寿,赌坊的庄家以此巴结。因城主乃是唐古坨王庭贵族出身,其国内以狼为神,贵族以养狼崽为风尚。听闻城外东北方的胡儿原草场有白狼群出没,喜不自胜。庄家于是决定招募好汉,抓捕白狼崽。每一得手,一只狼崽可得银五两。
管事见识这份文书,脸色变了变,再次开口时语气生硬许多:“客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干什么。我能看出你是一个有些本领的人,你也的确杀过人。但你要知道,白狼并不是你在山上遇到过的那些普通的野兽。再过不久,天就要越发地冷了,这个时节的精怪都面临猎物匮乏的境地,难以对付。更何况幼崽面临威胁......”
喻超白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一阵空响:“这事情容易。我弄死过拦山君,怎么对付狼,门儿清。”
管事于是恢复了平静:“画押罢。按一个手印。”
喻超白愉快的画押,姓名写的是李老三。
“李老三......”管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问。
看来他看出这是一个假名字,但肯来做这种营生的那个又是真正的良善?这种人多的是喻超白一般的过江猛龙,身上背着命债的不在少数,便是被通缉的也有大把,报一个假名,实在算不上奇怪。
喻超白罕见地露出了羞赧的神色:“这个......我还想预支一点工钱,弄上一些干粮。”
照理来说,预付款的形式其实再正常不过,也是甜水巷里极其普遍的商业形式。似这等样的营生,不亚于刀头舔血,预付个三成的货价实在合理。
照理来说,勾星赌坊这样的绿林巨擘,应当也最是看重信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此地绿林道规矩的制订者之一,没有道理砸自己的招牌。
照理来说......照理来说这个要求合理不过,但偏偏并不合情。原来那管事近来正被此事搞的焦头烂额,盖因接了昭文的好汉已近二十,这些刀头舔血的草莽豪客,一个个貌似粗犷,其实都是人精一般,其中多有预支工钱的,赊账甚多。但这些人,往往甫一出城便不知所踪。管事为此支出的钱财,少说也近二十两,因此勃然大怒:“好小子!大爷看你可怜,施舍你一份活计,你们竟然把大爷当作是蠢材一般!一个来要,两个也来要,你们这班打不杀的贼,合伙做局坑骗我赌坊的钱财,当我勾星赌坊是善堂么!左右,给我打将出去!”
一声令下,左右跳出十来个精壮汉子,提着棍棒一齐打来。
喻超白大吃一惊,上串下跳地躲避中勉强听了个囫囵,心想这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了家,敢情他刚才跟我好言相劝,是怕我预支银子呢。这样仙人跳般的破事都能被喻大爷碰到?!当下边躲边退,出了门,那管事兀自怒喝,声称已认得他是何人,休要耍奸,不然走夜路遇着鬼。
看了看周围青衫打扮的门子,喻超白决定还是先弄钱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