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带刀(上)
十一月初二,经过漫长的休整,三个人正式踏出了这座村庄。
周梅云把一个罗盘状的法器往白狼手里一塞:“这个你拿着,狼崽,遇到了危险只需要向里边输入一道元气。”
白狼也不推辞,他点了点头,又试图摇动自己的尾巴。这是他在表达自己的喜悦。
喻超白看他这个举动,忍不住逗他:“你看看,你明明就是狼,怎么偏偏要学狗子摇尾巴?”
白狼最听不得“狗”这个字,他把自己的腮帮鼓得圆圆的,奶凶奶凶地瞪喻超白。
喻超白大笑,伸出手按在他的头上,将他的头发揉得如同鸡窝。
白狼气哼哼地说:“欺人太甚!”挥舞着两只小短手就要来挠他,然而他的头顶按着喻超白的手呢,喻超白稍微一用力,白狼就冲不过来,只是在原地不住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看上去滑稽极了。
周梅云面带微笑地捋着胡须,看上去就像是在打什么不良的主意一般,眼中冒出的精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此人心怀不轨,正在打着不可告人的主意。
待闹够了,喻超白大笑一声,颇为豪气地一挥手:“开路!”
周梅云身材干瘦,却受不得冷,他抱着手撞了一下喻超白:“就这么走?喻大英雄不做首诗助助兴?”
喻超白咧开嘴:“说笑了,我要有那本事,我就寻个地界做教书匠——不如我给弟兄们唱个曲儿?”
白狼小孩子心性,最喜欢新鲜热闹,他立刻拍起了手:“好好!喻大哥来一个!”
周梅云一双三角眼里冒出淫邪的光来,他也大感惊奇:“你还会唱曲儿?来来来,来一个。”
喻超白大笑,他也不怯场,更说不清为何自己跟着这两个家伙会有如此的好心情,但他仍然决定要高歌一曲,表达一下自己心中的喜悦。
清了清嗓子,他吼了起来——真的是吼:
好儿郎起五更习就武艺
离爷娘求功名光耀门楣
出门去只怕我宝剑不利
不封喉我不归桑梓之地
……
这首曲儿,却是陇右道绿林武人、术士人人都会这么一段的。喻超白当年打了猎物,背来县里贩卖,常常听那些刀头舔血的汉子横眉竖眼地吼这首曲儿,久而久之,也就学会。
喻超白自幼穷苦,自然没有学过唱腔,但他这几句唱来,声音苍凉悠远,语气中油然自生的一股豪迈不群。白狼终究小孩子心性,却不曾听过这样的曲儿,一时间听得目不转睛。
一边唱,一边走,喻超白眉毛倒竖,脸色通红地这么一叫板:“啊呀呀呀!!!”
白狼忍俊不禁:“喻大哥还能自己给自己叫板呢?”
就听喻超白继续吼道:
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倒
大丈夫低下头泪如雨抛
一池水得了风也起波浪
我志气比天高谁敢小量
好一似困蛟龙陆地潜藏
时不来暂且把鳞角将养
单等得春雷动倒海翻江
……
明明是辽阔的草原,明明是深秋的时节,这一声声,愤懑不甘,喻超白只唱得苍凉豪迈,汗流浃背,唱到最后,就唱出了哭腔来。
白狼年纪尚小,只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不舍,心里没来由酸酸的痛了起来。
周梅云最能体会这种情绪,他也是一身的志气,偏偏旁人多是以貌取人之辈,他喉间一酸,也跟着一起嚎起来。
三人且歌且行,踏上了命运的长途。
……………
出得这处草场时,已是十一月初六。
重新踏足了黄土地,他们要往西北走了。陇右道的地形,总体上是自东南向西北逐渐拔高,画廊山脉对陇右的影响绝非简简单单一句很大就能概括。也因此,陇右道的经济状况,大体上也遵循东南相对富裕、越往西北越是贫穷的规律。
三寸钉部落传闻就坐落于粟州,这片地界却是在沙州的西北,越往西北走,土地越发贫瘠,民风也就越发剽悍。这种情况下,从事非正当职业的人在这片地界上也就越发活络,若说往来胡儿原的尚且多是沙州本地的绿林豪杰,那么往来这瓜州、粟州的,就大多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流寇马匪了。
喻超白三人今天终于走上了官道,他们这几日的运气竟然罕见的不错,三人看着这处漆都已掉光的客栈傻笑。
鸿儒客栈。
这间客栈似乎是瓜州东南官道强唯一的客栈,起码以喻超白一行三人走来,再也没有遇到过其他可供歇脚的地方。
周梅云一边傻笑一边搓着手,看上去好似老鸨遇着了熟客:“咱们的运气还真不错……我今夜得要沐浴更衣,好好洗一洗身上的酸气。”
喻超白高兴了一阵,回过神来吼立刻狐疑地看着些鸿儒客栈,他觉得在这荒郊野岭的,陡然发现这么一家客栈,实在多有可疑之处。
白狼兴奋地摇着尾巴——他每每一兴奋就开始摇尾巴,小脸上满是傻笑:“这里好,这里有床可睡,咱们不用睡地上啦。”
喻超白说:“咱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虽是官道,但这荒郊野岭的,孤零零一个客栈在此,咱们在此歇脚倒不怕得什么,只是一点,咱们最好只开一间房,彼此之间可以有个照应。”
白狼没有什么异议,他只关心今晚吃什么。
周梅云却不干了,他斜睨着喻超白:“小鱼,你想啥呢,咱们三个人,只开一间房,你莫不是想省钱,白嫖周哥的房间住吧?”
喻超白满头黑线,不满地反驳:“老云你想什么呢?我是那种抠门舍不得花钱的人吗?”
他压低了声音:“你想想,这荒郊野岭的,虽说是靠着官道,可着家客栈却是孤零零的杵着。陇右道自从被唐古坨蛮子占了去,江湖上混饭吃的朋友可就越来越多了。他们若是缺了钱使,这客栈里的人,岂不正是任这些道上的强人取用?”
周梅云刚要发话,店里已经涌出来几个店小二,热情的招呼三人:“客官,客官里边请!”
周梅云立刻吩咐:“小二,领我弟兄三个进你们的厅堂,有什么好酒好菜,你且先报上一报!”
那几个小二常年做的是伺候人的营生,早就养就毒辣眼光,一双眼看人,就如明镜似的。这些小二最喜欢的便是喻超白三人这样的客官,一路风尘仆仆,心理上只盼着休息,不在乎价钱;其次,似这些赶路的人,一路上风餐露宿,有火烤也将就睡得,带了行礼的勉强枕了头,哪里比得上床榻之上舒服?最妙的是,这些人往往是短打扮,却不必小二们帮忙搬运行礼。
这几个店小二立刻眉开眼笑,不由分说地冲出来,拉住周梅云——这也是一种惯用的营业手段,那些行人往往被他们这么一拉,半推半就便进店了,到时不论打尖住店,总要消费。
这些小二都已练出来十足的手段,这一个笑眯眯的说:“客官三位,风尘仆仆,想是赶路的人。这个却不打紧,来我店里,保管您宾至如归,那床榻一躺上去,您都不想起来!”
另一个半抱着白狼,这却是看白狼模样幼小,防止小孩子闹脾气,这位小二又哄又劝,说的话实在好听极了:“哎哟,好俊俏小哥!小哥,大冷天总是吃热的舒坦,我店里有‘冬补金花宴’,扬州请的大师傅掌勺,三十二道菜,这时节吃尤为适宜……”
白狼立刻走不动道了,眼巴巴看着喻超白和周梅云。
最后一个小二却来拉喻超白,喻超白手一翻,轻松地绕了个圈,躲过这一下拉扯,他笑了笑:“我不太习惯人伺候——你们带路吧。”
很快,一盘盘菜肴、一壶壶酒水不断送上来,小二们唱着菜名,以近似于舞蹈的姿态踮着脚窜上来给三人送菜。
周梅云有些不满的拍着桌子:“黑灯瞎火的,快掌上灯来!”
店小二听着他们叫嚷,立刻凑上来,陪着笑脸:“是,是,天色已暗了,我这便给三位客官掌灯。”
喻超白趁着他们下楼掌灯的功夫,极快地取出兰云珠和银针验明,三人这才大吃起来。
在野外行走的人,还是小心些为好。这是喻超白一贯的主张。
…………
客栈后院,往往是堆放杂物的所在,那些行商赶脚的,倘肯花了几十枚大钱,也可在此歇脚住店,自然,待遇也就要差上一些了。
此刻天色已完全黑了,后院的一间房内聚集了十来个人,为首的一个,头上却戴着一个“夏莫甲塞”。
这种帽子,意为夏地金丝花帽,大多数是由唐古坨人穿戴的。
“掌灯吧。”戴夏莫甲塞的人嘟囔了一句,一个店小二装扮的人立即端着油灯走出了屋子。
小二打扮的人端着这盏灯,面色如常的穿过后院,来到了大厅。
这盏灯的火苗颤颤巍巍,随时都可能被陇右道深秋的寒风吹熄。这位小二只好用一只手挡着风,当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三位客官,天色已经黑啦,掌柜的吩咐,给三位掌上灯,您三位吃好、喝好——”店小二用一种甜得腻人的声音吆喝着,顺势就将灯放在了看上去年纪最小的白狼的左手边。
喻超白看着这盏灯,又看了看满脸堆笑的店小二,笑了起来:“你们掌柜的却有心,天色已不早了,你们也将歇了吧——”
店小二的专业素养确实非常不错,他点了点头,叹息着:“不瞒您说,这样冷天,咱们成日介伺候着乐观,掌柜的紧着慢着您们这样的主顾,不就是怕您们在此吃住不顺么?咱们这些做小二的,须得您三位用完了,才敢有一夜歇息哩。”
他这样说着,眼睛却再也不看那盏灯,似乎并不关心。
白狼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喻超白,随即就低下头如常地吃喝,忽然,他直接上左手扯了一块肉下来。似乎是没有留神一般,动作大了些,正碰着这盏灯,那灯立刻就“骨碌碌”倒在桌上。
这似乎是少年一时冒失。灯被这么一碰,其中盛放的灯油就流出了大半,灯油遇着了火星子,哪里有不着的?呼啦啦一下,立刻燃起火来,周梅云吓得立刻一跳,躲在了喻超白身边,额头擦着汗,庆幸自己眼疾身快。
哗啦!
一团人头大小的水突然凭空出现,正浇在火上。是聚水符!
刚刚烧起来的火苗立刻被水扑灭,未燃尽的灯芯散发着白烟,发出“嗤嗤”的声响。
喻超白鼓足了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呼!
那火扑灭的白烟,被他吹得往店小二脸上飞散。
店小二吓得连连躲避,突然,一只满是利爪的手已经掐住他的脖子,指甲几乎都要陷进肉里去了。
白狼面无表情地看着店小二,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了小二的脖子上。
喻超白嘴角歪了一下,冲白狼点点头,随即意味不明地看着小二:“小二哥,我欣赏专业的人,可惜,你们百密一疏……”
他走了几步,轻巧的从空着的邻桌取了一个没点油灯来,眼神中带着遗憾:“你明明只需要走几步,就可以取一个灯过来,为什么要单独端着灯从楼下上来?”
店小二的冷汗刷一下下来了。
这个死结,他们确实没有考虑到,或者说,他们压根也没有考虑过这个细节。
白狼眼中冰蓝色大盛,直勾勾地盯着小二,眼中似笑非笑,犹如夜里盛开的冰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