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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骤雨

一阵随波摇晃过后,画舫缓缓离开了港口,在岸边的万众瞩目中启了航。窗外明月皎皎,当真是个好天气。

花鸢抱起琵琶,带着青丝绕的乐妓们奏起“浔阳夜月”。

菜品一道道走着,光是闻着味儿就让还没吃饭的蓝齐心里一阵不平衡。柳德青吩咐拿了几坛据说是珍藏多年的好酒,甫一开坛便把爱酒的乔霁香直了眼,忙让侍立的姑娘给他倒上,准备喝个一醉方休。

“柳某能请到诸位英雄俊杰,是某的荣幸,”见菜已上齐,柳德青接过身后青丝绕娘子递来的帕子擦了手,笑呵呵地举起了酒杯,“来,今夜便用这丝竹和皎月下酒,各位务必尽兴啊!”

其余几人闻言也都端了杯,包括不情不愿的林戟业。

“柳大人这酒,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吧!”乔霁遇见酒就胆大,被林歆瞪了一眼。

柳德青笑得更欢了。气氛顿时松快下来,几个人纷纷动了筷。

蓝齐懒懒地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她瞧着这画舫没有两个时辰靠不了岸,打算先歇歇紧绷的神经。

酒过三巡,这席间看着其乐融融。柳德青和赵启志相互劝酒,乔霁咂着嘴插科打诨,偶尔抬举一下只顾埋头吃饭的林歆,忙得后者不时就要起身举杯应酬。红晕眼看爬上了他苍白的脸,倒显得人稍微活泛了几分。

不过蓝齐细心留意,那林戟业将军除了几道青菜之外便再没动过筷,看着像是没什么胃口。

也是。蓝齐心里一哂。有柳、赵二人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聒噪着,若把林戟业换了她,这桌子早被掀河里去了。

“……要我说,大虞能有如今的繁华盛世,柳大人的户部是功不可没啊。”赵启志已经喝大了舌头,还在捧柳德青。

“赵大人这就是折煞我了。大虞的海晏河清,头功定是陛下的英明神武。这其次嘛,必然就要数大将军的赫赫军功。”柳德青终于找到了机会,不露痕迹地把话头转向一直沉默着喝酒的林戟业。

“哎对对,林将军不仅能临危受命、勇猛退敌,现下还大力推行那将士屯田之策,效果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真可谓是功炳千秋啊,”赵启志接住了柳德青投来的视线,了然地顺着意思往下接,“我在兵部最清楚,这其中大业,可少不了户部给的钱粮支持。”

柳大人听了赵尚书的话,捋着胡须笑而不语,二人一起看向林戟业的脸色。

河水拍打着船舷,推着那重逾千钧的气氛悄然压向大将军。

正在夹菜的林歆闻言挑了下眉头。他瞧着这顿饭的意图大约终于要进入正题。他踹了一脚乔霁,示意他不要乱接话,被乔霁不耐烦地踹了回来,意思是他有数。

只见林戟业不慌不忙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又端起酒杯嘬了一口酒,才意有所指地缓缓吐了句话出来:

“这酒,林某营里的将士们,已经五年不曾喝到了。”

他的语气沉重,像是下一秒就要洒酒祭地了。

柳德青不曾想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愣了一下,才又精明地笑道:“这有何难。虽说军中禁酒,但柳某听闻,偶有嘉奖也是使得。若是林将军不嫌弃,柳某下了船就叫人送二十坛美酒去北野。好酒配豪杰嘛,不知将军给不给某这个机会?”

听了这话,林戟业一直垂着的眼神缓缓转了个方向,盯住了柳德青。那眼神里含着血丝,不仅是对面的林歆,连远处的蓝齐看了都心里一紧。

还好眼神不能杀人。

只听林将军的语气如常:“柳大人的酒,是打算以私人名义送,还是以户部的名义送?”

柳德青硬顶着他带刺的目光,僵着脸问道:“有何分别?”

林戟业的表情没变,视线直看进他眼底,声音却冷了下来:“若是以私人名义,林某必会参柳大人个蓄意扰乱军规。”

像是怕柳德青没听清,他故意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却是咬着牙,语气骤然加重,把一声质问送到柳德青的耳边轰鸣——

“若是以户部的名义,那林某倒想问问,为何二十坛酒送得,二十车粮草就送不得了?”

柳德青闭了闭眼。他甚至能感受到林戟业鼻腔里喷出的灼热气息。那可是号令千军万马的不容置疑。他吞了口口水,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

赵启志被这骤变的气氛吓出了冷汗,忙站起来想打圆场,却被酒气麻痹得半天没想到说辞,戳在那好不尴尬地当木桩子。

波浪声间歇间起,花鸢演奏的琵琶曲早不知何时换成了“十面埋伏”,直催得人心里着急忙乱、无处发泄。

在这阵凝滞的沉默中,林歆悄悄把头转向窗户的方位,嘴角向无人看见的角落提起了一丝嘲弄。

好一出黄鼠狼给鸡拜年。

抱着胳膊的蓝齐也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看戏,打量着席间人各异的神情。

那柳德青到底是两朝老臣,气势上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不消多久,他眼里便闪过狐狸般的狡猾。

“我知林将军已向陛下参了我户部筹备军粮不力。柳某自问,不知何时得罪过将军,竟要如此污蔑于我。若某先前有做得不当之处,今日这酒席便权当是赔罪,”他停了一瞬,迎着林戟业的怒视,着意加重了声音,“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

但林戟业根本不买他的帐。他语调加快,厉声喝道:“林某究竟是检举还是污蔑,柳大人心知肚明。且不论柳尚书是如何得知林某的奏报,林某也无意追究。但我边境八万将士的肚子还未填饱,由不得你在此胡搅蛮缠、搬弄是非!”

赵启志在一旁听得分明,心里叫苦不迭。

他听出来林戟业这是怀疑他和柳德青串通一气,把林戟业弹劾的消息透给了户部,再联合姓柳的准备用宴席堵住他的嘴。但天地良心,赵启志未曾向户部提及半句弹劾的存在。他只是想顺水推舟,借着今日之机从中斡旋,试图缓和林戟业和户部的关系,以免日后两方生出更大的嫌隙。

可他哪里料得到,这林戟业竟是半点不领情。

他瞄了一眼桌上的两个后生,一个大快朵颐当没看见,一个沉默不语当不存在。他还以为柳德青特意请的这两人能带来什么转圜余地,现在看来,架子摆得也都是事不关己。

赵尚书急得只想跳河。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劈下一声闷雷。好端端的晴天竟应景地下起了不讲道理的冷雨。

这雷声和雨声来得太巧,适时地驱散了赵启志的酒意。

他心念电转,先用力按住柳德青的肩头不让他再硬顶,然后抬头闷了一杯酒,脚下装得踉跄,摇摇晃晃地直奔帘子后的花鸢而去。

“花……花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真……真叫人心服口服。”他嘴上嘿嘿笑着,作势要伸手拉花鸢,“花姑娘还未、还未去敬酒吧。来!赵……赵某带你认识各位大人。”

花鸢见赵启志离席,早住了琵琶。不待赵尚书碰到她,她先放下琵琶行了一礼,嘴上只道:“自是该的。”然后她伸手扶着装醉的尚书大人,移步往席间走去。

桌上几人都已瞧明白赵启志要唱的是哪一出。正要起身回击的柳德青顿了一下,顺势举杯站了起来,动作间收了虚张声势的眼神,笑眯眯地叫人给他俩满上玉液,嘴上只一个劲儿地夸赞花鸢的美色和琴技,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都只是幻影。

花鸢整了整衣袖,低眉顺眼地接过酒杯,和柳德青轻轻一碰,仰头喝了这杯酒。柳德青喝了声好,用后背对着林戟业,也随着一口闷了个干净。

见他放下了酒杯,花鸢便欠身行了礼,慢慢挨到林戟业的旁边。她抬手微微拭了下嘴角,端着满酒的杯子躬身道了声“敬大将军”。

此时,在一边醉眼旁观的赵启志手心已全是冷汗。今日这饭还能不能吃下去,成败只在此一举。

但是林戟业没动。

他的酒杯已经被满上,塞回到他手里。花鸢立在一旁,恭敬地等他起身相碰。但他只稍稍托起杯子,盯着杯中的琼浆,眼神里是晦暗不明。

大将军坐得稳如泰山,对眼前的台阶明晃晃摆了个“视而不见”。

酒意上头的柳德青彻底被林戟业的这份姿态给激怒了。

他不顾赵启志的阻拦,一只手拽着林戟业的胳膊往上扯,嘴里的怒气带着醉气喷薄而出,冲着林戟业激动地嚷道:

“林戟业啊林戟业,你可以不给在下面子,你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可是有谁瞧得起你?上至天子下至乐妓,好似所有人都得围着你林大将军转!”

他的神情已经近乎癫狂,八字胡剧烈颤抖着,装了一个时辰的好声好气被他一股脑吐向林戟业的发顶。

“可现在是太平盛世!你军功累累有什么用?你手握重兵有什么用?没有仗打,你还是一样兔死狗烹!柳某现在求着你要面子你不给,好,那便不给。明日早朝,我定要把这无头官司闹到御前。我倒要看看,陛下他到底会站哪……”

“边”字还没说出口,柳德青突然没了话音。

他拽着林戟业的那只手猝然被泼了一片凉酒,一只玉杯跟着“哐当”坠了地。

他惊愕地看着乍然起身的乔霁,把要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哎呦柳大人,对不住对不住,乔某是想出恭,不想起身的时候被醉意冲得没站稳,撞了林将军的胳膊,碰掉了那一杯好酒,”乔霁看似吓得不轻,对着两位大人连连作揖,“林将军的衣袍可是被溅脏了?哎这都是乔某之过,等下了船,某立刻去替将军再置办套衣服权作赔罪。”

柳赵二人俱是一愣,表情被这突然的变故刷出了片刻的空白。

林戟业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这个后生,眼里的戾气不觉烟消云散。

只有林歆和蓝齐憋笑憋得要死了。

林歆是知道乔霁的酒量,乔霁眼底清明的戏谑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下就是故意的,是看不惯柳德青辱他的英雄。这小子,挨了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会得好好骂骂他。

蓝齐的理由就更简单了。见人说鬼话,那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乔霁不等这尴尬的沉默继续漫延,先举了杯对着花鸢道了声失礼。林歆也站起来帮衬,两人和姑娘碰了杯,痛快地一饮而尽。花鸢笑了笑,陪了酒,放下空酒杯行了个万福,只当没看见这场闹剧,轻飘飘地扭回帘子后面去了。

打岔过后,席间的气氛虽仍有别扭,却不再那么难捱。有眼力见的随侍给林戟业换了个新杯,几人随之纷纷落座,又热络地聊起些不相干的话题,比如这窗外的雨。

躲在暗处的蓝齐则跟着舒展了眉眼。刚才的混乱让她聚精会神,猫着腰专注地盯着每一只靠近林戟业的手。她要在幢幢人影中看清那或许一闪而过的微弱寒光,她得保林戟业的项上人头。

所幸是有惊无险,还赠了一出好戏。

河面上雨声淅沥,静默已久的琵琶声再次响起,弹的是《霸王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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