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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狴犴

林歆的醉意和失态彻底褪了干净,整整用了从回到家到沐浴更衣完的这一个时辰。

乔霁没回来,应该还在带着锦衣卫彻夜搜查刺客。

林歆本该也回去装模作样地加入这个行列,但他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实在不觉得自己能有一个正常的状态。

他拖着疲惫的身心重重地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想到方才医馆里毫无道理的暧昧氛围,他苦笑了一下。明明是自己要去套那人的话,怎么反而先败下阵来。

脑子清醒过来后,他才发觉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捡到荷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独自上门质问,而非带人抓捕审讯。林歆啊林歆,你想听的到底是她的承认还是否认,你自己是不是都不确定?你今晚究竟是想捉拿凶手,还是想私放这人一条生路?

她不过是在你重伤奔命时随手救了一把,你怎么就信她了,又何曾了解过她?

你的铁石心肠什么时候也会心存侥幸了?

冷硬的表情随着心底的叩问一丝一丝重新纹到他的脸上。所有残存的旖旎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个牛皮荷包,他正无意识地摸索着上面的纹路。

狴犴。

这是师父让魏承叶亲手做给他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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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究竟知错没有!”他的思绪飘回多年前魏府里的一声暴喝。

“我没错!”十四岁的林歆在烈日下罚站,还梗者脖子顶嘴。

“无缘无故打人还叫没错?!骨头长硬了,黑白不分了是不是?给我把手伸出来!”魏泽锋顶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苦脸,对他怒目而视,抓住林歆的手就要敲竹棍。

林歆条件反射地想缩手,又生生克制住,只死死咬住牙关不让示弱泄出一丝一毫。

他就是没错。

几日前,隔壁的刘小胖邀请他和魏承叶去家里做客,谁知他母亲刚巧发现自己的首饰少了两个,气冲冲过来质问儿子是不是被他拿去当钱了。刘小胖的神情分明就是心虚,但他竟反手一指魏承叶,说看见是他偷的。

魏承叶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场呆愣住,竟想不到要为自己辩驳一二。刘家的母老虎便当他是默认,揪着他的耳朵上门问罪,让魏泽锋顶着笑脸赔了好大的不是,好说歹说才没把事情给闹大。

那天晚上,魏承叶把自己锁在屋里,谁劝都不吃饭。魏泽锋阴着个脸,撂下一句“不吃拉倒”,把要陪他绝食的林歆扔回餐桌,没再给儿子留下半句劝慰或是训斥。

第二天,林歆就在刘小胖的下学路上堵了人,赤手空拳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然后他就被魏泽锋拎过来罚站了。

“师父为何要罚我?明明是那刘小胖血口喷人在先,我去给他些教训有何不可!”林歆被揍得委屈至极,终于带着哭腔嚷出了不满。

“有何不可?”魏泽锋闻言,气极反笑。他把竹棍扔在一边,蹲下来看着林歆的眼睛。

“师父问你,我教你一身的功夫,是让你作何用处?”

“自然是铲奸除恶、惩恶扬善!”

“非也,”魏泽锋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教你功夫,是让你防身。”

林歆闻言抬头,神情从满眼戾气渐渐变成了不解。

“但是只有会武功的人才有资格上战场杀敌,那才是我所向往的英雄。只防我一人之身,怎么能当大丈夫?”

“战争,是这世间最没有道理的东西。战争只意味着侵略,战争的目的永远是太平。”魏泽锋语调低沉,“林戟业之所以为人称道,不是因他杀光了敌人,而是因他带来了百姓翘首以盼的太平。”

林歆没看懂魏泽锋眼里的悲凉,只固执地问道:“可是刘小胖欺负了大哥,难道就这样放过他,吞了这口委屈?我不服!”

魏泽锋的神情柔软了下来。他摸了摸林歆的头顶道:“不服是好事,说明我们歆儿心怀公平。但实现公平的办法绝不是我痛了,你就要跟我一样痛。这只是最草率的正义。”

“师父问你,你可曾想过去替你大哥找到被污蔑的证据?好比说典当铺的存档、刘小胖多出来的金银?”

林歆愣愣地摇了摇头。

“武力并非不可用,但永远是下下策。智慧、手段、忠诚、魄力,还有你的满腔热血,”他戳了戳林歆的心口,“才是你要学会使用的东西。”

林歆记得那天罚站的最后,魏泽锋沉沉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砸进少年的心:“师父今日要你记住,真正的正义,是事事公平、天下无冤。你既有心,就要用一生去守这个准则。”

师父背对太阳,身后是万丈光芒。

对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还带着泪痕的少年。魏承叶扶着门沉默地看着这晒太阳的一大一小,声音闷闷道:“爹,我饿了。”

没过几日,魏承叶就往林歆手里塞了这个牛皮荷包。

“这是爹让我给你做的,”他笑弯了眼睛,“这上面刻的神兽叫狴犴,据说他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爹让我转告你,天下人人都想做将军,但如果你愿做像狴犴一般、在背后执掌正义的人,那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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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匆匆而逝,林歆手里的荷包已经旧得不像样子。他把荷包举到眼前,摩挲着磨损的皮革。

那个教他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的师父,却最先受到了狴犴的审判。

而那执掌狴犴审判师父的大理寺卿,也终成为了林歆诏狱里的阶下囚。

“师父啊……你这可让我还怎么相信公平?”林歆眼睛里闪着嘲讽的光,也不知道是在嘲讽魏泽锋,还是他自己。

他又无端想起那张纸条上落款的“魏”。

自师父入狱、魏家倾覆,他已经五年没有听过这个人的消息。

那夜竹林,他急惶惶地去,以为他终于肯再理他一次,不想竟是被有心人利用,借着魏承叶的名义套他入陷阱。

可林歆不管,他只记恨魏承叶,又爽了他的约。

想到这里,他随手一甩,那千辛万苦寻来的荷包又跌入了尘埃。

“最没道理的是战争么?……呵,明明是信任和情义。”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了蓝齐的身影。这一次,他的神色清明。

被最信任的人摧毁信念的感觉,他受得太痛了。他这辈子不会再给第二个人如此伤他的可乘之机。

牛皮荷包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它的主人在神思翻涌中沉沉睡去。

可是林歆没有意识到,当他把这荷包当作最重要的信物押给救他性命的蓝齐时,他便早已悄然托起了两份情义。

只不过在经年累月的摇摆中,他既不敢全然信任,又不舍得轻易怀疑。他用把自己活成一个矛盾的怪物的方式,无力地保护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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