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白矖
半个时辰后,林歆回到了锦衣卫。那些千户、百户、校尉们见到他都惶惶地停住脚步行礼,但林歆一张脸都没记住。
他只是随手拦下一个校尉,问清楚乔霁的位置,便大踏步朝那边走去。
此刻,林歆的心里乱糟糟但又无比清晰。
赵启志透给他的信息让他摸到了那一根若隐若现的线索。而济安帝在背后的包庇和掩护反而激发了他探查真相的斗志。
当年,他站在了皇权和英雄的那一边,毫无缘由地轻信着强者,把最亲的人踩进了沼泽。
可是经过昨日在医馆的对话,对魏家旧案的怀疑已经在他的心里种下了,只是他还没有契机去查。于是,这份愈演愈烈的不甘和无处发泄的愧疚让他前所未有地热血沸腾。
更何况,身为锦衣卫同知,他竟让刺客在他眼皮子底下得了手。林歆彻底被激怒了。
杀人就该偿命,不义自有审判。不论柳德青是不是千夫所指,不论杀人凶手是林戟业乃至皇帝,他都要撕烂这片腌臜的天地,去偿还那份迟到五年的正义。
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乔霁听到人报同知回来了,早早屏退了不相干的人,独自在议事堂等着他的林大人。
所以林歆一进屋看到的就是乔霁坐没坐相地瘫在上座的椅子上,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掏着耳朵挑着眉,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身影挡了一瞬的天光,浑身上下写满了“快夸我”。
“如我所料?”林歆沉声问。
“如你所料。”乔霁俏皮地答,“另外我循着这个提示,亲自去翻了画舫那夜处理掉的所有餐具。除了已经归档的柳德青那只带毒的玉杯之外,我还找到了另一只被落下的毒杯。”
林歆颔首。这便确定了,林戟业那夜确实逃过一劫。
乔霁这幅孔雀开屏般的洋洋自得,想必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发现自己竟然是英雄的救命恩人,心花怒放又无人可说地抓心挠肝,只能显摆给林歆看。
“哎你说,这说明了什么?”他眨着眼问林歆。
“说明你无意中救了林大将军一命。至于其他的,现在还不好说。”林歆沉吟了一下,感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握在蓝齐的手里。
乔霁听了果然受用。他坐直了身子,八卦地戳了戳林歆:“你去赵启志那里探听出什么了?”
林歆斜了他一眼,拍掉了他乱戳的手指。然后他沉默地低头抚平了衣衫的褶皱,但乔霁看出来,他这是要说正事。
乔霁识趣地闭嘴,只听林歆缓缓开口:“赵尚书透露,柳德青私贩军粮,被林戟业弹劾,但因为某些原因没有了后文。”
他把身子转向乔霁,梳理着思路:“我刚刚听了赵尚书的话,灵光一现。如果按这个逻辑回想,青丝绕一案里的死者中,青画娘子通敌,吏部侍郎公子和他父亲联手卖官。现在又死了个中饱私囊的柳德青。咱们明面上查到的杀人动机,竟都是为了些家国天下般的大义,仿佛有人在独力消灭啃食国柱的蛀虫。”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乔霁:“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叫云……什么阁?”
乔霁一拍大腿:“你是说云墨阁?你别说,这样一想,这两个案子还真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只是从未听说过云墨阁把手伸进朝堂过,我得去详细查查。”
林歆点了点头:“嗯,要查。我直觉这两个案子有联系,背后的身影就算不是云墨阁,也该是某个类似的组织扎根在了祈都。只是案子已经结了,这事查起来没有名分,你千万谨慎,不要打草惊蛇。”
乔霁刚要点头应下,想了想又道:“如果查实了云墨阁在其中的角色,你打算怎么办?是只追究那个刺客,还是想铲除整个组织?我替你查可以,但这下一步要怎么走,你可要想清楚了。”
林歆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嘴上幽幽地说道:“那就要看他们的手伸得到底有多长了,可由不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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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还未到,蓝齐已经背着手,站到了月华阁的大门口。
月华阁是一个塔状阁楼,是祈都清雅公子们品茗观景的好去处。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遍布楼内的一间间封闭的雅座,私密性极佳,适合不被打扰的饮茶和谈话。
蓝齐不是第一次来月华阁了。她有时深更半夜来了赏月的兴致,就会仗着轻功跃上月华阁的顶层,翻窗潜进没人的雅间,也不点灯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月亮坐一晚上。反正这里的小二都很有眼色,不会未经允许擅自窥探雅间内的情形,所以蓝齐在这里的惬意从来没有花过一枚铜板。
但她此刻拧着眉头,正腹诽云绎子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见面。
这栋建筑位于祈都的东北,离无事医馆所在的景予大街有一段距离。拖着病躯的蓝齐没力气飞檐走壁,只得提早了半个时辰出门一路溜达过来,累没了半条命。她本来就是捏着鼻子约见的云绎子,此刻的心情简直跌到了东海海底。
门口迎宾的小二观察她很久了,那副苦大仇深直让人觉得这姑娘是来砸场子的。
正当小二准备悄悄招呼护院来赶人时,只见姑娘深吸了一口气,把嘴角摆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抬脚进了月华阁。
他愣了一瞬,忙不迭地上前招呼:“客官几……”
“别忙了我找人。”蓝齐一把挥开小二,大步朝楼上走去。
就凭她塞着鼻子还能闻到的那股香气,她就已经知道云绎子在哪间屋子里了。
蓝齐站在那扇门前,使劲憋了口气,轻轻拉开雅间的木门,眸子里就撞进了那个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的身影。
“坐吧。”
不等她开口,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就头也不回地招呼着蓝齐。
蓝齐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白色的背影,大踏步地绕过木桌,坐在了云绎子的正对面。
冬日的日光落得早,余晖正透过窗棂映在那双低垂的淡灰色的眸子里,折射出剔透的光亮。除了不寻常的瞳色,这张脸倒没什么特别的,没有一眼惊艳,更像是平淡如菊。唯一就是她的脸色白得透明,唇色也淡,看起来倒比蓝齐更像是病人。
那人手腕翻飞,正在娴熟地点茶。腰间的金色香囊散发着经久不散的浓香,白色的衣袖和披散的墨发随着动作飘起又落下。蓝齐跟着看了两眼,只觉得晃得头晕。
“听闻你病着,怕你嘴里没味,特意点了好茶让你品品,也不知妹妹喜不喜欢。”云绎子轻轻开口,还是一样的低声细语,以及……
装模作样。
听闻?从那里听闻的?知道我病着还选这么老远的地方?茶到嘴里不还是苦味吗?就正好没听闻过我不喜茶是吧?等着我谢谢你个雪上加霜?
蓝齐面上不显,心里腹诽了八百个来回。
静谧无垠的雅间里,精神不济的蓝齐装都懒得装,冷着脸接过云绎子递来的白瓷茶盏,看也不看,径直搁在了一边。
“这儿没外人,装什么姐妹情深,”她往后一靠,扬起下巴慵懒道,“聊聊吧,‘白矖’。”
“还是说,你想让我叫你……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