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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剖心

林歆装着一肚子的七上八下再回到锦衣卫后,却没有立刻去诏狱,而是先去寻了乔霁。

这一寻,便寻到了校场去。

乔霁看着比林歆还抗冻,竟只穿了件内衫,正在和锦衣卫的兄弟们过招。

林歆远远看见他赤手空拳地和三个校尉对打,脚步腾挪得那叫一个勤快,三招能解决的功夫非要眼花缭乱地走上十招,就为了博得不明就里的围观人群那一声声喝彩。

林歆的心情本来就差,这种无害的虚荣看得他更是心烦,只径直拨开人群走到最里圈,信步避开所有杂乱无章的拳风,精准地拎着乔霁的衣领把他拖出了开屏的舞台。

聚众的锦衣卫见是同知来了,悄悄吐着舌头作鸟兽散,该干嘛干嘛去了。

乔霁手上还在挥拳呢,头也不回地丢了一句:“没过瘾,换你来?”

林歆没理他,随手一甩,把乔霁甩上了看台,然后把一边放着的外衫、水囊、佩刀一个个劈头扔进他的怀里,这才抱着臂盯着他收拾自己的态度。

乔霁早习惯了林歆憋着气的野蛮,浑不在意,此刻慢条斯理地穿衣,又不慌不忙地喝了半壶水,还边喝边斜眼打量林歆的脸色。他俩一坐一站,两位瞧着都像大爷,自然没有其他下属敢靠近招惹这和谐的气场。

乔霁终于歇痛快了,放下水囊一抹嘴,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调侃道:“您这脸色怎么瞧着像是刚见过阎王啊。”

那气息平稳得仿佛刚睡醒。

林歆正黑着脸忍他的火上浇油,闻言没好气道:“你若再不正经,我就把阎王请来见见你。”

这话本是句玩笑,乔霁却突然被提醒了那日刀架脖子上的触感,倏地敛了嬉笑,悄悄住了嘴。

林歆没有觉察他的异常,只接着道:“让你查的事究竟有没有结论了?”

乔霁乖乖答:“我用尽了办法,一点头绪也没有。”

几日前,林歆把匿名举报信的事情告知了乔霁,派他去查写信人的线索。一方面是想看能不能用来诓诓蓝齐,套出云墨阁的秘密,另一方面也想借此找到破局点,一举翻盘,不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林歆也知道这是大海捞针、希望渺茫,本就没抱多少期待。

可是眼下,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失望。

若是能找到幕后做局人,证明蓝齐是被人利用,好歹让他合理地缓一缓进退两难的审讯,倒也不失为一种解他僵局的办法。但现在,这事是彻底的悬而不决了。

乔霁等了半天没听见下一句吩咐,却看见林歆投在地上的影子悄然垮了肩膀,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看了看林歆的神情。

他小心斟酌道:“……难道查不出别的了?你手里不是还有蓝齐么?”

林歆却依旧默然不语。

乔霁凭着对林歆的了解,觉得这里面有事,于是不由得跟着正了神色。他还没听说林歆手底下有审不出来的犯人,更别提这次还上了大刑伺候。

“出什么事了?”他语气严肃。

这下,林歆更没法回答了。其中的隐情太难以启齿,连他自己还没捋明白其中的真真假假,很难给乔霁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这念头经不起细想。就比如此刻,思绪刚往那边一拐,前后堆了一两个时辰的焦躁和惊疑就再次蠢蠢欲动起来。诏狱里的种种见缝插针地在他脑海里转圈,神情不觉间更加郁郁。

正当他努力定神时,乔霁疑惑地眨了眨眼,精准试探道:“呃……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然后他看着林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个昏天黑地。

乔霁惊得连忙蹦起来拍抚他,但他却因为林歆的反应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终于再也憋不住正经,哈哈笑出了声。

“我就说你之前满身的药味不对劲嘛,还刻意瞒我这么久。哎,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铁树开花,多好的事儿啊!”

林歆在呛咳间一把扯住乔霁的衣袖,抬头对他怒目而视,警告的意味不言自明。

乔霁忍着笑举起另一只手投降:“你放心,我口风严得很。看破不说破,保证不外传。”

林歆没劲儿和他纠缠,无力地松开手指,好久才缓过那阵咳嗽。他缓缓直起身,小声沙哑道:“……不是。”

“同知大人呐,虽然你那日信誓旦旦说了抓那蓝齐不掺私情,但事已至此,非要嘴硬就没意思了吧。想改口就改口呗,谁还没动过春心了?”乔霁歪头去找他的表情,上赶着打趣他。

“不是。”林歆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他闭了闭眼,不去看乔霁的揶揄,眼前却无端浮现吴恩裘受审时的情形。

脑海里刻着的那场对话趁火打劫地提醒了他,眼下的情形是何其讽刺。当日他用情义作饵,把阶下囚逼至绝境,而现在竟是阶下囚搅得他心神不宁。

大言不惭变成了自掘坟墓,好丢人啊林同知。

他一瞬的走神放走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再睁开眼睛时,眼里血色弥漫,阴鸷而决绝。

“不是,也不能。”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那日我嘲笑前大理寺卿为情义所困,不然不至于遭受牵连,落败至此。他闻言气急,指着我大骂我没有心。”

乔霁挠了挠头,听得云里雾里,没明白话题怎么就扯到了大理寺卿。

林歆没看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没有心又如何?情义明明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长满软肋和弱点。我简直巴不得没有这颗心。”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口,眉宇间有刀刻一般的狠绝:“我多想拿把匕首,把这里跳动的东西挖出来、砍个稀碎。如此,那里面一切的说不清道不明就都可以问心无愧地烂在阳光里。我今日的困境便迎刃而解,手里的刀就是纯粹的利刃而非把柄。自此不必顾忌别人冷血的撩拨,徒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惊惶失措。”

他的右手随着话语在微微颤抖,竟真像想要拔刀使力,把这期待变成现实。

“世人皆道无欲则刚,我再不会有任何的牵制,当真能活成一个心安理得、大义凛然。”

乔霁看着林歆眼里爬上的血丝,心头一跳,直觉他的同知大人又要发疯,于是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右手,谨慎劝慰道:“可是没有心就不是人了。割开血肉你还能愈合,但挖出心脏,咱们真的就下辈子见了。”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要我说,人都有七情六欲的,刻意回避它多没意思。你看看我和丽娘,两个人情投意合的日子一辈子都过不够的。这本可以是人间至味,你却非要敲骨取髓,何至于此啊?就算审讯因此遇到了麻烦,也总会有其他办法破你的僵局,我陪你慢慢想就是了。别把自己困进死胡同里,做出得不偿失的事来。”

乔霁边劝边仔细观摩林歆的神情变化,却绝望地看到他的眼神更加幽暗不明。

只见林歆紧紧盯着虚无,嘴里魔怔般地念念有词:“其他办法……其他办法……”

乔霁低头想了想,一时间确实也没想到什么别的查案办法。他讪讪地准备换个角度劝慰,正在绞尽脑汁,却突然感觉手底下一空。

他惊愕地抬头,看见林歆竟然甩开他的手,已经大步冲出校场,手里紧紧攥着藏锋的绣春刀。

乔霁眼皮一跳,顾不得那许多,抄起自己的佩刀和腰带便小跑着追了上去。

他对林歆的印象早就变成了“气不顺什么都干得出来”。方才连那种疯话都说出来了,他不觉得林歆此刻想出来的“其他办法”能是什么锦囊妙计。

作为林歆唯一的兄弟,就算拼了这条命,他也得在林歆冲动之下做出傻事之前把他给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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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校场奔向诏狱的这一路,林歆大步如飞。他眼神阴狠、刀刃出鞘,端着遇神杀神的架势吓开了所有挡他道的闲杂路人。

在他身后不远,乔霁在众人讶异的眼神里衣衫不整、连跑带颠地追着,终于在距离诏狱大门还有十米远的位置扯住了林歆的右臂。

林歆手里握着的刀柄被这一拽带起,绣春刀从左手攥着的刀鞘里多闪出一截寒光,随之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乔霁使力拖住了他的脚步,气喘吁吁地转到他身前,手里还死死地拉着那条胳膊,抬头无畏地对上了林歆血红的双眼。

“你今日就算在这诏狱门前一刀砍死我,我也不会放你去实施你的混账办法。”他的声音又低又急,抿了下嘴唇,又补充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去干什么,但你这状态准没好事。”

林歆凌厉的眼神缓缓停在他脸上,又像是直接穿透了乔霁。

“让开。”他喑哑地吐着字。

乔霁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梗着脖子问:“你且告诉我,你这是打算去做什么?”

林歆厉声喝道:“诏狱之事,何曾轮到我跟你汇报?”

乔霁硬撑着接住林歆的低气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坚决愈发清亮,不卑不亢道:“卑职无权也不敢拦镇抚大人进诏狱审讯。可若只是审讯,大人拔刀做什么?”

他松开林歆退后一步,挡在他和诏狱之间,朝着他躬身行了拱手礼:“卑职并非想越权,只是为着案子和锦衣卫的颜面着想,此时不得不问个清楚。还请大人恕罪。”

林歆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死死看了乔霁半晌,缓慢道:“我去斩心魔,与锦衣卫无关。”

“斩”这个字激起了乔霁全部的警觉。他蓦然抬头,压着声音震惊道:“万万不可!身为锦衣卫同知,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你不要命……”

他倏地收了话音,然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那把出了鞘的绣春刀正捅在他的小腹,刀刃已经见了血。只要再往前送上几分,他就会立刻被开膛破肚。

乔霁张着嘴,一寸一寸地抬起眼睛,对上了林歆漠然的表情。

他听见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你好啰嗦啊。”

乔霁呆住了。他的内脏因为恐惧而传来一阵阵的绞痛,仿佛已经被刀子捅了个对穿,甚至不敢再垂眸确认一眼。

和上次刀抵脖颈的威慑不同,眼下这一切发生得毫不犹豫,让他觉得自己在林歆眼里只是一只无名无姓的蚂蚁,和芸芸众生没有半分区别。林歆的举动像是在提醒他,他踩死自己甚至不需要纠结和费力,唯一的理由只是自己恰好在他心情不好时挡在了他脚下而已。

乔霁打了个哆嗦,从脊梁骨窜起一阵凉意。

是他错了,原来没有心的人真的可以活着立在人间日光里。

可下一秒,视野里突然一空。乔霁在怔愣中艰难地回过神,发觉林歆竟趁他惊惶时干脆地绕过了他这个路障,此刻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诏狱的阴影。方才抵着他腹部的刀锋正被林歆拎在手里,尖端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殷红。

他吐出刚才一直屏着的气息,咬了咬牙,来不及查看伤势,先抬起吓软的腿继续坚持不懈地追赶,却被戍守的狱卒冷漠地拦在了诏狱门前:“这里是北镇抚司诏狱,佥事大人无令不得擅入,还请大人见谅。”

他充耳不闻,只盯着那几步之外的背影,急惶惶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喊不出“林歆”这个名字。刚才那无情索命的厉鬼,不可能是他认识的同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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