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和解
林歆进了诏狱之后,乔霁没走。被请来的太医拿他无法,只能任凭他站着,用别扭的姿势艰难地给他处理伤口。好在伤口很浅,没有大碍,三两下就止住了血。在整个过程中,乔霁就跟没有知觉一般,只牢牢盯着诏狱的大门,盯得守卫心里发毛。
他等得心焦,反复琢磨着林歆连日来的反常,越来越笃定林歆这回是进去冲动杀人的。他在心里天人交战,一会儿气愤于林歆的翻脸无常,一会儿又揪心于怎么给他收拾烂摊子,一身冷汗在这寒冬天流了又干。
两刻之后,已经冻僵的乔霁终于看到诏狱渐渐吐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在一瞬间突然有些畏缩,随即还是大步迎了上去,神情坚毅得仿佛在赴刑场。
此时已经神清气爽的林歆一出诏狱看到的就是乔霁杀气腾腾朝他冲来的场面,挑了下眉,随即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刚才给了他一刀。
他后知后觉有点愧疚。那一刀不是冲乔霁,只是他当时气血翻涌,急于面见蓝齐吐出浊气,是那个疯魔的自己接管着身体,换作任何一个挡他路的人可能都得挨上这么一下。
可那毕竟是对他忠心不二的乔霁。这刀捅得确实混蛋了。于是他步履不停,垂眸往前走,准备好迎接对方泄愤的拳头。
谁知,下一秒,他的衣领突然被猛力揪住,脚下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勒得他背过气去。
……倒也不必让我偿命吧。林歆勉强稳住身形,在心里忧伤地叹道。
乔霁粗重的喘息怼在他的耳边,林歆缓慢地低头,直对上那双愤怒的眼睛。
“你发什么疯!”乔霁咬着牙,狠声质问道。
林歆没说话,静静等着他发泄。他看见乔霁右手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
他默默把脸偏向一侧,等待着活该到来的劲风。余光中瞥见路边几个锦衣卫神色紧张地盯着这里,怕是准备好上来拉架了。
但预料中的疼痛半晌没有到来。那拳头只是攥了又攥,在空中停了半柱香,最终还是没有挥下来。
随即,他感觉衣领被松开,乔霁竟然神色黯然地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了道路。
林歆略带惊讶地看向乔霁,顿了一下,迈步往前走。在路过他的时候张嘴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听见一句低低的叹息飘进了他的耳朵,还带着三分委屈。
“……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林歆以为他听错了。他顿住脚步,看着乔霁,迟疑道:“……什么?”
乔霁把头埋向地面,闷声道:“没有实证、恼羞成怒,就要动私刑杀人,你今日的作为和云墨阁又有什么区别?”
他吸了下鼻子,忽然抬头看向林歆,颤声道:“亏我还……把你当成我要追随的榜样。”
乔霁的胸口因为激动而起伏,目光里带着哀伤和绝望。
可林歆只是沉默地回视着他。
晦暗不明的氛围把夜幕扯了上来,两个人的轮廓渐渐都模糊不清。
过了好久,他终于听见林歆轻轻吐了一句:“别拿我当榜样。我不配。”
说完,林歆转身大步朝前走去,没有看他的反应。
乔霁一时怔愣,然后露出了悲痛的神色:“所以你真的……”
“……但也别把我看低了。”林歆的声音突然又从风中送来了一句。
下一刻,乔霁感觉迎面撞来了两个物件。他凭着本能伸手去接,竟然都有些分量。
待拿到眼前,他才看清,扔来的是林歆的荷包和佩刀。
他眨了眨眼睛,先把荷包揣进怀里,然后狐疑地拔刀出鞘,翻来覆去地查看,不明所以。可随即,他的眼睛骤然一亮。
那刀上,没有新鲜的血迹。
一句带笑的声音就在这时不远不近地响起:“乔大人还愿意信我一回么?”
他惊喜地抬头,发现林歆竟然没走,而是站在几步之外回身等着他。月光映照出那人挺拔的身姿和周身清冷的自信,那双丹凤眼里的精芒在夜色里神采飞扬、明亮如昔。
他熟悉的林歆终于回来了!
乔霁心里一酸,方才的百般滋味蓦地松快下来,竟险些落下泪来。可他凭着光线的遮掩还在嘴硬道:“……勉勉强强吧。”
然后又不满地追了一句:“但我还没原谅你那一刀呢!哎呦可疼死我了,您再往里多捅一寸,就得受累给我收尸了!”
“所以啊,我不是把荷包都给你了么?”林歆抱起胳膊,勾起嘴角看他耍赖。
乔霁一挑眉,喜形于色地朝他小跑了两步,明知故问道:“怎么个意思?”
林歆抬头看了看天色,夸张地叹道:“可惜了,再不出发,鼎风楼的桂花酒就要卖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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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两匹马踩着夜色狂奔了一刻,端着锦衣卫缉凶的架势,抢到了最后四坛库存桂花酒。
林歆怕乔霁喝兴奋之后口无遮拦,便又拉着他回了云锦大街的宅子,拿打包回来的酒菜热热闹闹摆了一席,这才相对而坐,准备开怀畅饮。
林歆先给自己满上一杯,正经地端起来朝着乔霁点了个头,诚恳道:“先前是我冲动伤了你,连带近日来压着的烦躁让你费了许多心,今夜权用这酒菜向你赔罪了。你若觉得不痛快,一会儿想再打一架还是捅一刀都无所谓,我绝不还手。”
乔霁笑着看林歆朝自己作揖赔礼,眸子里不觉有星光闪烁。他眨了眨眼睛,一摆手,嬉笑道:“那都是小事。倒是难得看你对我这么客气,你且再多敬我两杯,让我过过瘾的。”
林歆挑眉:“想让我陪酒就直说,别扯那些找打的。”
乔霁笑得更开怀了,忙不迭和林歆碰杯。酒香醇烈,他连伤口都不顾了,又连干三杯才过瘾。
乔霁放下杯子又抱起酒坛,咂着嘴遗憾道:“入冬了,过了今夜,再想喝桂花酒就要明年了。”
林歆正端起酒杯闻着味,闻言跟着算了算日子,突然敛了笑意,出起了神。他想起,师父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捏着酒杯的手指不觉微微用力,随即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辣得他直皱眉。
乔霁只道是林歆今日格外配合,他人一兴奋,胆子也大了起来,趴在林歆眼前神秘兮兮地问道:“哎我说,同知大人急匆匆进诏狱,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出来就冷静如常了?”
林歆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垂着眸道:“我进去想通了一些事。”
然后他举杯朝乔霁示意,平静道:“你说的没错,我喜欢蓝齐。”
一口酒呛得乔霁喷了一地。
他坐直身子,难以置信地瞪着林歆:“你……这……什么?”
林歆坦然地回视乔霁,心思敞亮。
“什么时候……怎么发现……呃,哈?”乔霁语无伦次、舌头打结,感觉今天醉得有点太快了。
林歆皱眉,没明白这些细节有什么重要的。
乔霁艰难地理解道:“那你……进诏狱是……去表明心迹的?”
林歆认真想了想,回道:“不算是。一来我去的时候她昏迷不醒,大约没听见我说的话。二来就算她醒着,那番话也更多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没打算要她一个答案。我只是想与自己和解罢了。”
乔霁的嘴巴张了又闭。他没看懂林歆究竟是高手还是木头。
“不是,你等会,”他颤巍巍地举起筷子,提问道,“你说你喜欢你的阶下囚,于是杀气腾腾进去对着被你折磨得无知无觉的姑娘表了个白,然后云淡风轻地出来跟我说这事结束了?这究竟是怎么个逻辑?”
林歆淡淡道:“没什么逻辑。因为我不一定还能再见到她了。”
乔霁一愣:“什么意思?”
林歆缓缓品了一口酒,这才答道:“画舫案已经获得允准暗中重启,她的生死会被光明正大地宣判,连我也预测不到结局。”
乔霁顿了顿,终于明白过来这其间夹杂的无奈和讽刺。林歆和蓝齐之间,隔着整个人间。
他随着林歆默然半晌,然后小心试探道:“但现在这案子不是死胡同了么?你还舍得再对她用刑?”
林歆面无表情道:“只要为了公义,哪有什么舍不舍得。问题是动刑对她没用。这人心思狡诈,骨头又硬,我啃不动她,还得担惊受怕把她折磨死没了线索。”
这薄情寡义的话语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阴差阳错,乔霁不敢细想。
“……那你打算怎么交差?”
林歆闻言一顿,扫了他一眼,竟然缓缓挂上了一丝讥笑。
他意味深长道:“我方才也在想这个问题。恐怕不是我打算怎么交差,而是上面希望我怎么交差。”
乔霁眼神一转,听出来林歆话里有话。
但林歆只信手端起酒杯,细细品着佳酿,没有多言的意思。
他在回想今日早些时候的进宫面圣。
陛下前一秒还在迁怒他抗旨追查,后一秒又要求起公正和真相来。就凭这一点,林歆断定,这案子由不得他做主了。
虽然他也迫切想要一个真相,但他不再把宝押在锦衣卫和朝堂上。他逐渐尝到了黑白通吃的甜头,既然他可以拿着忤旨得来的消息反逼陛下改了口谕,何尝不能通过暗中探访寻得的证据修正板上钉钉的判罚结果?
所以这案子的关键不在于明面上,而在于浑水摸鱼。现在他只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责任推掉,便可以在暗处启动真正的探查。
嚼着这个念头下了一杯酒,他才沉声道:“如果不想直面那喜怒无常的雷霆,我就得拉个高个儿给我当伞。”
只一句话,乔霁立刻听懂了他在想什么。
他拍手笑道:“呵,好狡猾啊林同知,把包袱甩给上头,自己落得一身干净。”
林歆嘴角一勾:“有问题么?”
乔霁缓缓收了笑,抬眼看着他,认真道:“有问题啊。如果那‘伞’还要你拿蓝齐当突破口呢?”
那蓝齐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即便她确实无罪,恐怕也等不到林歆的翻案了。想到这里,连乔霁都觉得痛得揪心。他对着林歆的波澜不惊,举杯闷了一口酒。
林歆依旧无动于衷,冷静得像事不关己。他的筷子轻点着桌面,缓声道:“还能怎么办?公事公办。我依令把蓝齐榨尽最后一滴血,便算是完成我的任务了。要是还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口供,那我也没办法,让他们自己想辙收尾吧。”
乔霁定定地看着桌面,说不出话了。良久,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肉,故作轻松道:“菜凉了,我去炒一下——你家锅上次记得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