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蜜糖
遍历惊心动魄后得以回归医馆的后堂,蓝齐终于睡了个安心的好觉。这一觉从前一日戌时直睡到了今日辰时,终于缓过了连日来的疲惫。
她朦胧睁眼,享受着暖阳隔着窗棂的探视,用手指胡乱感受了一下身上的刑伤,感觉除了疼痛和虚弱之外并没有更坏的消息。于是她小幅度伸了个抻不到伤口的懒腰,然后揉着眼睛缓缓坐起了身。
“我饿……”她打着哈欠刚嚷了两个字,后堂的门就被推开了。随即她讶异地瞪大眼睛,发现进来的居然是高木流而非燕飞。
老高冻着脸,把药碗往她面前一送,干巴巴道:“燕飞说,先喝药,再吃饭。”
蓝齐盯着手里这棕褐色液体,无助地咽了下口水。
顶着高木流这张脸,说这是毒药她都信。
“……他人呢?”她突然无比怀念起燕飞的温柔来。
“回主子,‘应龙’说他没脸在你跟前待着,便跟我换了差事,直到你消气为止。如果主子问的是他此刻具体在哪,”高木流抬头侧耳听了听,补充道,“那我听着他大约正趴在房顶东南角偷听我们的谈话。”
蓝齐瘫着脸,凉凉地看着面前这个呆子。她听得清楚,随着高木流的话音落下,头顶的东南方向被人在慌乱中踢掉了一片瓦片。
“……当我没问。”她一仰头干了这碗药,也不闹着要吃酱肘子了。
她放下药碗抹了抹嘴,突然想起什么,皱眉道:“哦对了,我的扇子和银针都……”
“‘应龙’已经备好了。”高木流话接得倒快。
他转身去了前堂,再回来时托盘上的空碗已经换成了一盘子兵器。琳琅满目的物件里不仅包括崭新的骨扇和银针,还摆着蓝齐不常用的袖箭、飞镖,甚至还有一把看着刚开刃的匕首,立即吸引了蓝齐的注意。
蓝齐盯着那匕首,微微挑了眉。她只扫一眼就知道,这是助她练习近身搏斗最趁手的兵器。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燕飞太了解她了。
她想学近身搏斗的念头不过从医馆围攻后才开始产生,那时她意识到了类似的危险恐怕会在未来一段日子常伴她身边,所以需要在原有的暗器技能之上练一门保命的杀招。但她不想过早锋芒毕露,而且多少对云绎子有些轻敌,所以只在心里盘算着,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直到在月华阁惨败于林歆和他的锦衣卫,她才猛然醒悟,留给她提升的时间不多了。因此昨日她一料理完出狱前后的麻烦,就直截了当地拜了最擅近身的高木流为师,并不忌讳谁是谁的下属、谁是谁的主子。
可眼前这精心锻造的匕首明晃晃地显示着,燕飞比她更懂她的弱点,也比她自己更惜她的性命。
蓝齐沉默了一会儿,先把用惯了的暗器塞进怀里,最后才轻轻捡起了那把匕首。她沉着眸子翻来覆去地捏在手里把玩了几圈,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东南角的天花板,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了一声:“多谢。”
如果没有以“烛阴”为名的鸿门宴在中间横插一杠子,此时该是燕飞揣着藏不住的关心和得意,双手奉上他为她量身打造的新武器,然后略带腼腆地摸摸鼻子,应下教她防身功夫的差事,谨慎又欣喜。
只是没有如果。
蓝齐吸了口气,随即恢复成平日里那股随意的调调,吩咐高木流道:“那便让医馆这几日闭门谢客吧。反正你既不会抓药也不会记账,顶多守着看我养伤。另外……”
她的话音突然被窗外一阵喧哗盖住了。
她闭上嘴,烦躁地回头,看见燕飞不知何时落下房顶,背对着她冷声质问一个被他故意挡住的身影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不答,闪身想避过燕飞,却被燕飞预判了动作,利落地拦了下来。
蓝齐拧起了眉头。她看见燕飞回手拎了个扫帚。
“是谁?”她高声打断外面一触即发的交手。
“我。”
这不是燕飞的声音。蓝齐的眸子骤然沉了下去。
她转过身,直直看向窗外。
林歆就这样坦然地对上了她的视线,捉到后便不放开了。那平静的笑意攀着无形的钩子送进了蓝齐的眸子里,撞上了一座冰山。
“还活着?”他权当没读出蓝齐的嫌恶,径直绕过了燕飞,一跃而起翻进了后堂,站在她的床前拍了拍衣袖沾的灰。
“托你的福。”蓝齐冷冷地看着林歆毫不见外的一连串动作,捏紧了藏在被子里的新扇子。
高木流早在外面来人时就退出后堂藏了起来,而站在窗外的燕飞阴沉着脸转向屋内,散发出周身的敌意。
但他主子却头也不回地抬了一下手。燕飞只得捏了捏拳头,一闪身又飞上了屋顶,替她守着四周的可疑。
后堂留给了这对冤家,一切能说不能说的对话都没了顾忌,也没了距离。
“有何贵干?”蓝齐先开了口,一改往日的随意,惜字如金。
林歆却没有说话,朝她伸出了左手。
蓝齐根本没有挪动视线,冻着声音问:“怎么个意思?”
只见林歆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重音一字一顿道:“我的手,划伤了,来包扎。”
蓝齐的眸光终于闪动了一下。
她的瞳仁略微下移,果然瞥见了一道血口,看着还挺深。
她垂眸盯了半晌,缓缓道:“太医署是死光了?”
“我没去,不知道。”林歆定定地看着她,认真答道,“但至少你活着,而我刚好带了诊金二十文。”
他的话还没说完,蓝齐一把掀开了被子,光脚踩上地板上,起身顶在了林歆的眼皮底下。
她咬着牙打断道:“耍我上瘾是吧?”
她的额头快要撞到林歆的下巴了,就这样抬头逼视着林歆,黑沉沉的瞳孔像是只盯着腐肉的乌鸦。
但林歆没看见她的眼神,只专心打量着她捂着腹部伤口的手,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回过神,答非所问道:“打烊了?行,那我改天再来。”
说罢,他竟转身要走,好像真的只是想来求一次包扎。
“站住!”
蓝齐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林歆脚步一顿,略带讶异地回过身,随即又猝然往后退了半步。
那薄纸如刀的扇面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脖颈附近,但凡再往前一步就得见血。
他沉默着,看向扇子后面那双着火的眸子。
“派五个锦衣卫来软禁我还不够,非得亲自来看我的笑话?这里是医馆不是你的诏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当我好欺负啊?”蓝齐语速飞快,溅起一片恨意。
“你误会了。”林歆淡淡道。
“我误会?呵,是了,我是你的手下败将,同知大人自可以羞辱我、折磨我、消遣我、驳斥我,然后拿二十文钱大大方方地打发我。”
她语调颤抖地低吼:“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最卑贱的卖身女都不如,就是一滩本该死在狱里的烂肉!”
随着越来越激动的语气,蓝齐的眼眶竟渐渐红了,声音里带着哽咽,手里的扇子也跟着发抖,又往林歆的方向送了半寸。
林歆听着她急促地喘息,没有说话。
他伸出受伤的左手轻轻卡住了折扇的边骨,任由骤然转向的纸刃再给自己添上几道口子。旋即,他的手指一合,扇子“啪”地一声收起,从主人脱力的手里滑落,又被林歆从半途救起。
“你委屈。”他垂手握着银扇,静静看着失态的蓝齐。
蓝齐正死死咬着唇,想把慌不择路的眼泪憋回去,闻言抬眸,隔着朦胧水雾打量着她恨得要死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受了苦受了伤必须得自己忍,不能示弱、不能害怕,否则就配不上被强加给你的、云墨阁‘重明’的高位和责任?你说你扛了莫须有的罪,所以觉得全天下都欠了你的,包括你的下属和我的锦衣卫?”
蓝齐怒视着他,一滴眼泪在她的脸上不争气地滑出水痕。
林歆叹了口气,手里的扇子点上了她挡着肋骨的手,语气稍软:“别装了。我亲手施的刑,我知道有多疼。”
“啪”地一声,蓝齐反手握住折扇,使力和林歆拔河。
“你懂什么?自以为很了解我?那你就该知道别在我气不顺的时候试图激怒我!”
最后这句近似压着声音的嘶吼。
她气不过。继审讯之后,林歆又一次毫无预兆地看透了她费尽心思藏起来的脆弱。
身边全是要保护要震慑的人,从始至终,她连撒娇都没有去处,更别提去倾诉被陷害被冤枉的苦楚。她装得好辛苦。
而她的委屈在眼下再一次看见仇人时终于决堤,她想咆哮、想发疯,想不顾形象地痛骂一场,最好再让她踹上几脚。
但林歆竟然在怜悯她。
她摸到了刚塞进袖子里的那把匕首。
林歆却在这时忽然答了话:“我不了解你,但你终究没舍得杀燕飞,我也终究没杀了你。想来你我都在原则之上,掺杂了别的东西。所以大约,我可以有那么一点点懂你。”
这话说得突兀,但林歆没给蓝齐反应的时间,接着道:“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的委屈毫无必要。因为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有人信你,有人关心你,有人不在乎你的身份和罪行,甚至愿意忤逆龙鳞乃至自己的初心而为你求情。”
“包括长公主。”
蓝齐轻轻动了一下迸出惊愕的目光,手上微微松了劲。
林歆的视线黏在了蓝齐的身上,看着她神色恍惚地好似陷入动摇,自己的面色不动如水,心里却在这瞬间闪过千般念头。
她不知道长公主为她求了请?难道长公主的知情与云墨阁无关?还是她又在演戏试图蒙骗过去?但她这身伤没那么容易痊愈,当真还有心思逢场作戏?
她有没有听懂我的关心?
怀疑和担忧在林歆的脑海里交织,他却下意识地轻轻撤开手指,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扇子送还给了蓝齐。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狠狠拨动了蓝齐心里的那根绷紧的弦。
只见她渐渐睁大了眼睛,任由泪水夺眶而出,身子缓缓滑落成蹲姿,手里紧紧握着的扇子垫着脑袋埋在膝间,肩膀耸动、泣不成声。
林歆愣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看懂了。
随着有意无意的交集日渐增多,他愈发觉得蓝齐就像一个没见过糖的小孩子,却非要张牙舞爪地跟周围人炫耀她怀里的糖有多甜、多好吃。别人的质疑通通要被她吵回去,于是没有人敢招惹,但也没有人想到要给她买糖吃。
直到方才,林歆给了她一颗。
他看着缩在地上的小小一团,心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今日找借口来医馆,既是想看看蓝齐的伤势,又担心她为着逞强自己憋下那口气,憋坏了身体。他早想到蓝齐不会待见他,所以特意过来当她的出气筒,挨打挨骂都不要紧,怎样他都受得住。
这与查案没关系,为的是他在诏狱里许下的直面情愫的誓言。
可他又不想显露这些弯弯绕绕,表面上,他还是那个针锋相对的锦衣卫同知,好像这样才是他面对蓝齐比较舒适的距离。
提到长公主完全是临时起意,是他看到蓝齐崩溃时脱口而出的一句安慰,顺便也存了试探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演得很自然,蓝齐瞧不出自己内心那点别扭的端倪。
但他无心地松开了那把扇子。
这个小小的动作,写满了林歆从未感受过的纵容、无奈、宠溺、和妥协。
于是蓝齐抱着这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糖,哭得像个真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