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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玉昭

看着蓝齐瞬息转换的态度,那两个老人竟脸色讪讪,再不发一言。

“怎么?难道以为我没看出来?”蓝齐夸张地讶异道,“故意出言不逊激我自证医术,却没想到我不吃这套吧?你们唱的这出双簧骗过多少医师了?”

“可即便如此,看我转身要走时,你们依然着急挽留,甚至顾不上判断我是在胡言乱语还是有真才实学,”蓝齐掰着指头条分缕析,“这只能说明你们非常需要医师,可能如你们所说是为了长公主,也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

她一抖扇子,自信道:“现在还想再接着试探我么?没必要玩虚的,我奉陪到底。”

院子里一阵沉默,随后,老拐先正了色,朝蓝齐深深作了个揖,感叹道:“姑娘果非凡人。”

他直起身,看了一眼另一位老头,对蓝齐坦诚道:“我兄弟二人以如此方式考验过数十位医者术士,欣然义诊者有之,甩袖离去者亦有之。但像姑娘这样看透不说透,将计就计反将一军者,前所未有。”

蓝齐潦草地点了点头收下这份夸奖,反问道:“你们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总不会真的只图省下这点看诊钱吧?”

老拐答:“我们费尽心思设计考验,一心只想为长公主寻得良医。只可惜这里住的都是些粗鄙废人,没人看得懂医师的医术高低,只能替公主广泛搜罗有仁心仁术的好心人,死马权当活马医了。至于这背后缘故……”

讲到这儿,他突然不往下说了,神色似有迟疑。

蓝齐打量着他的表情,挠了挠头,忽然高声道:“我饿了。”随即抬脚就往院子里闯。

老拐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被他称为兄弟的那位老人就忙不迭上前迎她进门,嘴上招呼着:“姑娘这边走……快给二位客人拿馒头来!姑娘啊,饭后可否行个方便,为我开方治治病啊?”

蓝齐斜了他一眼:“哦,你这就是上火。我先前都是瞎说的,你不会信了吧?”

那老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跟在一旁的燕飞看在眼里,终于解气地“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只听他主子轻声嘟哝道:“耍无赖嘛,谁怕谁啊。”

说话间,院子里的人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来。蓝齐便大马金刀地在小院中间席地而坐,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馒头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宫里的雨露轻易降不到野草头上。你们个个声称自己关心长公主,不惜费尽周折寻觅良医,说说吧,你们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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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儿,林歆早不知不觉笑弯了嘴角。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十六岁的蓝齐耍无赖成功后得意的嘴脸。

大约应该比现在更可爱一点。

他趁蓝齐歇气时插嘴道:“我猜,这院里的人多少都受过长公主的恩惠,才对她这般尽心尽力吧?”

蓝齐歪了下脑袋,回道:“可以这样说,但实情要更复杂些。”

林歆点点头,忽然问:“那云墨阁给了你什么恩惠,教你这么死心塌地、守口如瓶?”

“噌”地一声,匕首出袖,抵在林歆的手腕上:“讲故事呢,别打岔啊。”

林歆的目光缓缓滑上那冷硬的兵刃,不动声色地收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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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她问出这句话来,院子里忽然静了半刻。蓝齐饶有兴致地看着满院的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二十几道视线最终汇聚到老拐兄弟二人身上。

老拐没有立刻入套,反问蓝齐道:“姑娘值得信吗?”

蓝齐学着老拐的语气:“那长公主信你吗?”

老拐果然又被噎了一局。他酝酿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罢了,我识人无数,只第一眼便觉得与姑娘意气相投。姑娘是有本事的人,我愿与姑娘坦诚相见。”

说罢,他拄着拐慢慢坐在了板凳上,接过弟弟递来的碗抿了口水润了喉,犹豫了一下,嗓音艰涩地缓缓开了口。

“长公主啊,闺名叫玉昭,德治二年腊月生人,德治十一年册封公主。她秀眉凤目,举止温婉,右眼角有泪痣,面相愁苦。其瞳仁淡褐,视物半盲,似矇而非矇。”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微微眯起眼,突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因为我们做了三年的邻居——她住大院,我住院门口的那种邻居。”

“呦?”蓝齐八卦地笑了起来。

老拐垂眸,没有回视蓝齐的打量:“她是先帝与一农家女的私生女,自出生起便被养在宫外。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大约只有五六岁,穿着粗布麻衣,举着盲杖,独自蹒跚前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那天潢贵胄的身份,只道是哪个小户人家不受青眼的偏房庶女。”

他顿了顿,放在腿上的左手突然握紧了拳头,揉皱了破烂衣裳:“在我最混账的不惑之年遇见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娃,是她的苦厄,是我的罪孽。”

——时年四十六岁的老拐面目丑陋、天生残疾,虽然儿时在家道中落前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可如今连找份工来喂饱自己都是妄想,一辈子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只能成天带着弟弟“老瘸”混迹于东城街巷里,白日沿街乞讨,晚上坑蒙拐骗。那些害人害己的勾当多少都沾过边,把伦常王法当成狗屁,只等一个替天执法的天雷,降下来劈死他自己。

遇见小玉昭之前,他连续病了几日,没力气出去打家劫舍,离活活饿死只差一口气了。于是那日他饥渴难捱地出去觅食,猛然瞧见了这个目不能视、柔弱可欺的小娃娃,只觉得是老天奖励给他的一份礼物,毫无阻拦地生出了歹念。

“小姑娘可是迷了路啊?”

玉昭被头顶上冷不丁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迷茫地睁着无神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认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你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家可好?”老拐放轻声音,掩饰住嗓音里兴奋的颤抖。

小玉昭犹豫了一下,怯生生道了句“有劳”。

老拐只觉得脑门充血,立即伸手牵住了玉昭的小手。他嘴上亲热地唠家常,问着她的姓名、生辰、住址,心里则暗暗盘算着去哪条暗巷好动手。踏破铁鞋无觅处,老拐满脸幸福地咂摸着今日的狗屎运。

可他正想到激动处,小玉昭突然捏了捏老拐的手指:“大哥哥,你等一下。”

老拐倏地住了脚步,以为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惊疑不定地看向小女孩。

他看见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半个烧饼。

“大哥哥你饿了吧?我听见你的肚子叫了。我不饿,这个给你吃。”

老拐定定地看着那块凉掉的烧饼,怔愣着站了半晌,任凭小姑娘怎么搭话都再不发一言。

他的心里像是忽然住进了一尊如来佛,压住了所有的魑魅魍魉,指挥着他自己一路浑浑噩噩地把小玉昭送回了家门口。

那宅院看着不小,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仆出来应付。还不待老拐说话,玉昭就向家人解释了来龙去脉。随后,一袋赏金和一个打狗棍同时招呼到了老拐的身上。

那天晚上,老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半个烧饼下肚反而勾起了更强烈的饿意,也唤回了他的往日神思。他开始懊悔自己的怯懦,怎么就被半个烧饼收买了善良。

于是第二天,他鬼鬼祟祟地摸回到那宅院附近守株待兔,大约等到午后,才看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小玉昭摸索着跨过门槛,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

老拐一路跟着她七拐八拐,等她停住脚步时,巷子里突然围过来五六个土孩子。

最大的那个推搡了一把玉昭,质问道:“喂,今天怎么这么慢!”小玉昭却不怕也不恼,只蹲在地上轻轻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的馒头和点心分发给这些穷孩子们。

她蹲在地上听他们吃饭的声音,轻柔地笑道:“今日厨房里剩得不多,不过明日家里好像来客人,大约会多做一些吃食……”

还不待她说完,吃干抹净的孩子们就毫不客气地跑没影了。小玉昭像是听见了他们四散而去的动静,只落寞地笑笑,然后独自缓缓收拾地上的残局。

躲在暗处观察这一切的老拐突然皱了下眉头。随后,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她的玉佩呢?”

“……你是什么人?竟敢拦小爷的路?”被老拐堵住的那个孩子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但他死命背在身后的手暴露了答案。

老拐不再二话,举起拐杖就打。那孩子遭不住打,怪叫一声,扔下手里的东西就一溜烟逃跑了。

老拐喘了喘,躬身捡起地上那块沾灰的玉佩,举到阳光下看了看。色泽柔润,材质上佳,是玉中极品。

他用袖子擦了擦玉佩,揣进怀里,又一瘸一拐的原路返回。但那个巷口已经没有了玉昭的身影。

他立在原地想了想:拿拾金不昧当筹码换一次**共度,总不算禽兽了吧?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返回落脚地,捏着玉佩做了个好梦。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日日守在那宅院门口,可玉昭始终没有出现。直到第六日午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小小身影。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赶紧跟在她身后,想寻个没人的地方按计划行事。

可没走两步,他突然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似乎缓慢而不自然。他眯起眼观察了片刻,终于在玉昭衣摆的晃动间,看见了她肌肤上被鞭打的血痕。

老拐蓦地愣了片刻,之后鬼使神差地大步上前,强硬地把玉佩塞回玉昭的手里,然后转身就走。

直到他一瘸一拐地挪出十步后,心头还在突突地跳。他不确定玉昭是不是为着这块玉佩挨了打,但在他看来,此刻那玉佩就像块烙铁,烫着他的良心。

就在这时,玉昭脆生生的声音从风中追来:“大哥哥,是你吗?”

那声音顿了顿,又喊道:“玉昭多谢大哥哥!”

老拐心里一颤,落荒而逃。

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出现在小玉昭的面前。但祈都东城的大街小巷里,经常有一大一小两个握着拐杖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着,被夕阳拖在地上拉得无限长,总在某一些瞬间,像是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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