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德怨
听完这段故事,林歆也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看待老拐兄弟和长公主的往事?”他问蓝齐。
“糊涂。”蓝齐答得不假思索,随手收起了出鞘的匕首。
“怎么说?”
“很简单。若非老拐举棋不定,若非老瘸愚蠢懦弱,若非长公主善恶不辨,他们三人没有这么好的结局。可天下哪有这么多便宜人的好事,若是摊到我头上,定教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林歆听了,摩挲着下巴上刚长出来的青茬,沉默不语。
“怎么?你不认同我?”蓝齐被他这副态度激起了胜负欲。
林歆沉吟道:“嗯……我只是在想,他们三人不问缘由地相互轻信,似乎有些太草率了。在我听来,他们过往看到的一切都极为片面,只凭惊鸿两眼便定义了长公主的悲悯良善,而老拐和老瘸曾经更是真真切切地心存歹念,可他们居然就在这种情形下相互放过了,未免可笑至极。”
蓝齐眯起眼睛打量他,总觉得话中有话。
林歆一抬眼便对上了蓝齐这股探究的视线,被她看得避无可避,便无奈地抬起手,虚虚地遮起她的桃花眼。
“可我一开始问的是你和长公主的故事,你给我扯其他人做什么?”他好气又好笑地质问道,目光落在了巴掌下面仅剩的艳丽花瓣唇。
“别急嘛,”蓝齐捏着他的手指扯开眼前的遮挡,慵懒道,“我这就要说了。”
###
第二日清晨,燕飞留守小院里继续向其他百姓打探消息,蓝齐则被老拐领至宫禁的偏门准备面见公主。守卫的官兵看起来和老拐混得熟悉,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锁。内里迎来了一个公公,恭敬地候在一旁,准备为蓝齐带路。
蓝齐认真整了整衣摆,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却突然被老拐扯了下袖子。她狐疑地回头看,却见老拐从怀里掏出了那块凤凰玉佩,塞进了她的手里。
“你这是……?”蓝齐疑惑。
“我们未曾与过往的医士说起过那段往事,此举对姑娘已是信任至极、期盼至极。拿着这块玉佩,你见长公主会顺利很多。还望姑娘万不要负我等所托。”
老拐殷切的眼神看得蓝齐心里一暖。她上下抛了抛那块玉佩,故意道:“你就不怕我抢了去?”
老拐认真道:“我不会看错姑娘。”
蓝齐深深地回视了一眼,大笑着把玉佩收进袖子里,随着公公进宫去了。
长翊宫里,两名太医刚刚收拾好银针,朝着半卧在榻上的人讪讪地告罪。
长公主半阖着眸子,轻轻劝慰道:“不怪你们,本宫心里有数的。皇兄若是问起,你们便说我比先前好些了。如此,皇兄就不会迁怒了。”
太医们不敢多言,擦着汗退下了,正巧撞到了候在宫门的蓝齐。
三对视线相遇,蓝齐的好奇和医官的心虚一触即分。随即,内里的太监便唱道:“宣医女蓝齐觐见——”
进到殿内,蓝齐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得到平身的意旨后便顺势抬头瞧长公主的眸子。果然如老拐所述,她浅褐色的眼珠没有聚焦地看着虚无,是“矇”的症状。
这可不好办啊。蓝齐在心里琢磨。
她略略思索后,便要开口问诊,却突然听见一声细细的问话:“老拐兄弟可还好?”
她微微挑眉,看见长公主正在摸索那块玉凤凰。
蓝齐点头称好,忽地沉默了两秒,突然拜道:“民女有一事不明,可否请公主殿下赐教。”
“讲吧。”
蓝齐直起身子,大胆道:“殿下当年为何要放过老拐兄弟?他们分明做过恶事,自当受到因果报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以德报怨绝非上策,还望殿下心存小心。”
长公主的语调很是平和:“可老拐好心向本宫引荐你,你此刻不就是在以怨报德?倒也不似你所说的公正。”
“我并不因他的引荐而感激,反倒是殿下,该为我的医术而庆幸。因此我不欠老拐的人情,甚至还想从殿下这里再赚上一份。”蓝齐目光如炬,自信万分。
听了这狂妄之词,长公主不以为忤,反倒轻轻笑了起来:“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蓝齐挑眉:“殿下怎知我比殿下小?”
“本宫虽有眼疾,但心如明镜。”长公主温柔地笑笑,像是在哄娃娃,“的确,我身居高位,杀人再容易不过。可你看啊,我赠出这块玉佩,买到的是老瘸的改过自新;我拨出嫁妆接济老拐和其他穷苦百姓,换来了你和其他十几位圣手。我收获的,远比我放下的要多得多啊。”
蓝齐没有立即答话。她不认同长公主的辩驳。
她在心里暗暗想:长公主眼下的悲悯和平安,全靠权力与地位在保驾护航。若当年那个手无寸铁的玉昭没有被请上八抬大轿,此刻早不知道被什么豺狼虎豹吞掉了骨头。
长公主迟迟没听见她的回话,倒也不在意,侧身吩咐宫女把太医惯用的药方给蓝齐瞧瞧。在蓝齐细细阅读之时,长公主平静道:“本宫目盲多年,我早已不希冀能看见蓝天。蓝姑娘不必紧张,若是没有治好我的本事,本宫自然不会怪你。只是……烦请姑娘不要告诉老拐我治不好的事情。”
蓝齐略带诧异地抬起了头。
长公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善意的种子是本宫能为这世间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本宫想让老拐兄弟知道,与人为善必有用处,一定能获得救赎。不知蓝姑娘可愿意替本宫守住他们这点悔意和善心?”
蓝齐沉默地折好太医院的药方,递还给了宫女,然后轻轻舒了口气。随即,她抖开扇子送了点凉风,语带恣意道:“我们打个赌吧。就赌我能让你看见世间光明,也能让你看见人性黑暗。”
“到了那时,蓝齐斗胆,再与殿下辩一辩‘德’与‘怨’。”
###
蓝齐喘了口气,这长长的故事直把她讲得口干舌燥。林歆这回倒是颇有眼力见儿,早早端了碗水过来,让蓝齐就着自己的手抿了几口。在他们的身后,窗外已经是夜色朦胧。
“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大约就都知道了。如何啊,同知大人可审得满意了?”蓝齐斜着眼打趣他。
“还没。”林歆答得一本正经,“照你这样说,你已经和长公主完成了前一半的赌约。那后一半呢?你打算怎么实现?”
蓝齐心思清明,并不上钩:“世间有光就有暗,哪用得着我来操纵什么?”
林歆不以为意地笑笑:“行吧,那我暂且信了长公主是好人,见不得你受苦,才冒险为你求了情。”
他故意遗憾地咂了下嘴:“原来云墨阁也没我想象的那么神通广大。”
“省省吧,我在诏狱招的供你都不敢全然相信,现在装什么姜太公钓鱼。”蓝齐边嘲讽边站起身,走到一旁翻箱倒柜起来。
林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拿了个小药箱放到床铺上,然后抬头对自己说:“伸手。”
林歆震惊了。
他试探着问道:“你……不恨我了?刚才不是还想给我的手腕开口子吗?要不要出完气再一并包扎啊?”
“你怎么这么多话。”蓝齐皱眉,不耐烦地拉过他受伤的左手。
林歆出神地看着这人粗暴而细致的上药手法,感受着她的呼吸在自己的指尖游走,不由得微微蜷缩了手指。
蓝齐捏着他微凉的手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只是诓我入局的棋子而已,我没有杀你的理由,自然不会耍阴招为难你。不知道这样说,你有没有放宽点心?”
林歆的视线追着她的动作,忽然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在被人算计,你拿得出证据么?”
“这重要吗?”蓝齐抬眼瞧他。
“如果你不想一直被我紧咬着不放的话。”
蓝齐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证据?”
“比如……人证,物证,口供?”
“想要人证的话,我可以把燕飞借你,只看你信不信了。物证嘛,怕是早被销毁了。至于口供……”蓝齐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有点为难。
“无妨,我可以先去问燕飞,至少能在指挥使那里有个交代。”
蓝齐拧眉,刚想接茬,忽然“咦”了一声:“这伤怎么弄的?边缘如此齐整,只有在兵刃刺过来的时候你一躲不躲,才能有这种形状。”
林歆答:“啊,因为是我自己划的。”
蓝齐闻言手下一抖,像看神经病一样抬头盯着林歆。
林歆看着她这副可爱的表情笑了起来,眼睛里像是藏了星星:“若非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来医馆看看你?”
蓝齐被噎了一下,迟疑道:“……同知大人对所有的阶下囚都这么关心?”
林歆坚定地答:“当然不是。只对你而已。”
“……为何?”蓝齐卡了一下,“我是说,你怎么前几日还是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今日忽然就这样温柔?”
“因为……”林歆顿了顿,“有些在乎你。”
蓝齐一怔,随即面露了然:“是了,你是怕我死了,从此云墨阁的线索就断了对吧?那你放心,一来我命大得很,轻易赴不了黄泉。二来,我就是被你供成菩萨,你想知道的我也全都不会告诉你。”
她俏皮地朝林歆吐了下舌头,接着道:“今日的包扎为的是感谢你告知我长公主为我出的力,而并非一笔勾销了月华阁加诏狱的恩怨。别着急,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清算这笔账。”
闻言,林歆的笑容加了几分憧憬:“那最好不过了。”
说话间,蓝齐已经迅速包扎完毕,拍了拍手,捂着伤口站起身道:“天色已晚,林大人留下来用点饭?”
“……你做?”林歆有点惊愕。
“当然不是。”蓝齐说得理直气壮,“只是燕飞不在,怕是要委屈大人咸菜就粥了。”
说着,蓝齐便推门准备去前堂拿餐食。林歆忽然想到了什么,插话道:“对了,还有一事。你上次说要自己追查那画舫案……”
“别急啊,约摸这两日就要有结果了。”蓝齐回过头,故弄玄虚道。
就在这时,后窗突然被敲响了。林歆扭头看去,是一个锦衣卫轻巧地翻了进来。
只见他单膝跪地,手里捧着一个木雀呈递到林歆面前:“禀大人,方才截获一只来路不明的木雀。”
还不待林歆反应,突然有一只手从上空顺走了木雀。
蓝齐的手指灵活跃动,三两下就取出了木雀腹中的纸条,匆匆扫了一眼。
“成了。”她随即舒心地笑道,眨眨眼看向林歆,“同知大人不是想知道做局人的口供和画舫案的凶手吗?那便陪我走一趟青丝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