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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芙蓉

日近黄昏,残光带走了余温,井水愈加冰凉。

我的手在水中不知浸泡揉搓了多久,又磨出了几个水泡,原来的擦伤已化成了一团血肉,煞是难受。

但我不敢停下,靠着尚还无恙的肌肤继续揉搓着。

我生怕被来人瞧见说我在偷懒、发呆,或是有什么别的让他们不满意的地方。

这点疼痛于我而言早已习惯,那身上记下的刻骨的鞭笞之痛才真正叫我胆寒。

“香荻!芙蓉姑娘要喝茶,你快送去!”

突然,身后传来厉声一语。

我转身看着一个丫鬟装扮的人,正想给她指一指一旁堆着未洗的衣裳,她却似未看见一般,将茶水放在了地上,便已离去。

那一刻,我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去端起了茶水。

这茶送去若是凉了半分,定然又是一番责罚。

夜色下,百花楼中灯火通明,歌舞不断,丝竹声、叫好声不绝,一片喧嚣,处处笙歌。

我端着茶水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二楼,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多听一句。

几月下来,楼中多数姑娘的住处我都大概知道,因为我都或多或少给她们送过东西。

或是衣裳,或是首饰,或是胭脂,或是吃食,或者是别的什么跑腿的活计。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香荻这个名字。

半刻之后,我来到了芙蓉姑娘的房门外。

我最不愿到这边的几处房间来,因为每次过来送东西,都会听到些男子的淫秽之语。

此刻,我听着房门内传来的阵阵淫笑,心紧了几分,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那丫鬟将送茶的活儿交给我,我心里大抵是有几分明白的。

我只得躬着身子在门外等着,祈祷着等会儿芙蓉姑娘会看着心情放过我一马。

百花楼中,有卖艺不卖身的,如莲衣姑娘和红荷姑娘;也有卖艺和卖身的,如芙蓉姑娘,这类姑娘似乎更受楼中客人欢迎些。

当然,这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界限。我就曾在路过时瞧见弹曲的玉兰姑娘被一个油腻的中年男子暗中摸了小手。

当然,那时房门大门,并不是我有意要瞧见的。

我不懂楼中的姑娘为什么个个都笑得这样好看,面对那些男子的污言秽语也能不露半分怒色,反倒笑语迎合。

但我明白,百花楼,就是有钱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

此刻,笑声、曲声、喝酒声,以及阵阵嘈杂声从四处传来,饶是我紧闭了耳门,这些声音还是一股脑儿地传进了耳朵,着实令我害怕。

如果可以,我宁愿在后院洗上十天十夜的衣裳,也不愿接这里的活计。

我在房门外守了许久,努力将身体隐藏在角落昏暗处,努力不让过路的人注意,心中莫名有些委屈。

我又开始在心底默默数落起了莲衣姑娘。

若不是香荻这个名字,楼中的姑娘也不会事事都找我跑腿。

如今我不仅要每日做着又粗又累的活儿,还要不时受楼中姑娘的使唤,受那些姑娘的丫鬟的使唤,往往为这些杂事耽搁很久。

那一刻,我讨厌莲衣姑娘,也讨厌香荻这个名字。

尽管楼中的妈妈对我不似初时那般严厉,我还是宁愿一直待在后院,继续做着最初那些最粗最累的活计。

不知过了多久,歌舞渐息,房门中传出些轻微动静。

我将头埋得低了些,待到一双鎏金的鞋子醉步走出,这才起身进了房门,双手奉上了手中的茶水。

坐在我面前的姑娘,面色若云微红,纤纤一身胭脂色,娇艳欲滴。

芙蓉姑娘见到我,面色瞬时便沉了下去,生生破坏了一丝美感。

那纤纤玉手端起了茶杯,许是察觉到茶水微凉,瞬间便泼了出去,“等了这么久才送来,是皮痒了吗?”

温凉的茶水洒在身上,破碎的瓷片碎在脚下,我颤抖着蹲下了身,生怕这位姑娘要开口罚我什么。

“姑娘,奴婢刚泡了热茶来,还准备了糕点。”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轻灵声音。她一进门便面露疑惑地看着我,“咦,香荻怎么还在这儿,不是早就过来了吗?”

看着面前这道熟悉的身影,我这才明白这丫鬟是怕受到责罚,才让我先来吃这道闭门羹的。

芙蓉姑娘神色缓了缓,端起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又目光狠狠地打量了我一眼,“这丑丫头在这儿真是碍眼,还不打扫干净了给我滚出去!”

音落,我只觉如释重负,立即伸手去收拾那一地的碎片和茶叶,又用衣袖将地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后,这才恭然退出了房门。

好不容易回到杂院的最里处,已是半夜。

“香荻!这是海棠姑娘要的首饰,记得明日卯时送去。对了,你没吃晚饭吧,我这儿留了个馒头。”

少顷,身后又传来一道言语。

那丫鬟亦是没等我反应,放下东西便已离去。

卯时,那时天都没亮呢。

百花楼中的人不得外出,这是楼里的规矩。

楼中的姑娘想要什么新奇别致的衣裳首饰,往往会拿出体己让丫鬟叫小厮跑腿,然后再由丫鬟送去。

楼中的丫鬟都知道我每日起得很早,所以这清早跑腿的活儿都交给了我。

她们从不会说一个“帮”或“请”字,往往是交代了话便走,像今日这般好心给个馒头,不过是偶尔才有一回的事。

此刻,饿得发昏的我一手拿起了那个不大而冷的馒头,一口便咬了大半,狼吞虎咽地两口吃完,没什么味道。

百花楼对于我这样低等的奴仆,每日只早晚两顿饭,早上是馒头,晚上是米粥和一些小菜。

总归都是剩下无人要的。对于分量倒没什么要求,上面剩得多,能吃到的自然也多。

不过每日若没按时去领,便吃不上了。

因着要跑腿送东西的缘故,饿肚子于我而言是常有的事。

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头,这才回到了水井旁,继续洗着莲衣姑娘的丫鬟的衣裳。

夜色下,天边悬着一轮朦胧的月亮。月辉照着井水,清清亮亮的。

【“这丑丫头在这儿真是碍眼!”】

不由自主地,脑海中回想起这句话,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左侧。

在那里,不用看也知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正因如此,楼里的妈妈才将我安置在极少人来的后院。

往日在后院中终日做着活儿,倒没觉得什么。

如今每日出入楼中,瞧着众多貌美的姑娘和清秀的丫鬟,我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羞愧。

本来我是不在乎这道疤的,可今日无故受了两次骂,还饿着肚子,心中委实难受了几分。

我在百花楼,在一不知何地的一条莺花巷里,日夜做着干不完的粗累的活儿,日夜受着无故的打骂和使唤。

如果我没有遇到那几个不怀好意的人贩子,那该多好?……

翌日,天边出现了微微光亮,我一如往常地睁开了眼。

我睡觉的地方是一个杂物间,几块板子简单拼凑,留了一个大的窟窿。

夏日倒没觉什么,可如今天气渐凉,丝丝寒风冻得我到很晚才能睡着。

我伸展了一番酸楚的四肢,便去水井旁打水抹了把脸,不由看向了手上的伤痕。

说来也奇怪,我每日做着重活儿,吹着寒风,不时受到体罚,倒从未生过病。前一日手上留下的血痕,没两日便会慢慢消下去。

记得初来时我想要逃出去,被护院抓住打得头破血流。昏睡了几日,没花一分药钱,我便又能起来干活了。

也正是因此,楼中掌事的妈妈才会将我留下。否则,谁会要一个又丑又哑的没用的丫头?

用楼中人哂笑的话来说,这叫“贱人有贱命”。

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贱不贱。但我知道,我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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