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绿蚁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我抵达宴都的第三日,我会身处一个叫牙行的地方。
牙行,就是专门买卖人口的场所。
此刻,晨气犹在,天色昏黄一片,一丝寒气飘散着落在四处。万物昏睡之中,远处街头传来阵阵打更与吆喝之声。
而我,则穿着一件单薄的粗衣,颤颤巍巍地站在一个残留着烂菜叶的站台一角,顾不得鼻翼充斥的臭味、汗味和血腥味,以及耳畔的阵阵嘈杂。
我尤记得这一月来我一路跋涉,万分小心谨慎,不敢与旁人过多接触,不敢留下什么踪迹。
临到宴都,我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下,因着身上银两所剩不多,便寻了处简朴的客栈住下。
我要了客栈中最便宜的一间房,奔波多日,只想休息一番。谁知到了半夜,我便被不知名的蚊虫咬醒。
瞧着手上密密麻麻的红印,我愤愤不平地找来店中掌柜,要他给个交代。
谁知他非但不肯退房钱,连个被褥也不给换,嘴里还暗说着什么一分钱一分货。
我说不过他,气得无法,却也只得忍了。
熬到了第二日,我便退了房间。刚出客栈,便有一人上前一个劲儿地给我介绍便宜的住处。
我本想拒绝的,可挨不住他那份给异地人指路的热忱,便跟着去看了一眼。
谁知这一去,我不光花光了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还被关在一处杂院一连两日。
“都给我精神点儿!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没吃饭吗?”
骤然间,耳畔传来一声厉语和鞭笞声,叫我抽回了思绪。
“啊!”
也就在语落的一刻,另一旁不远处的一个瘦弱小姑娘似是被这场景吓住,惊呼了一声,瞬时便瘫倒在地上。
我寻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姑娘年岁不大,面色清秀,却憔悴莫名,泪眼婆娑,手臂上的一道青痕尤为明显。
察觉到一根长鞭伸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跟着埋起了头,扎在人堆里。
“你给我站好咯!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来人大步而来,粗壮的手一把便拎起了那姑娘,目光狠绝地扫了一眼,“还有你们,都给我把头抬起来!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可不是叫你们来当木头桩子的!”
察觉到一道凶狠的目光,我不由微微抬头,直了直身子。
我身旁的十余人,同样身形一震。
渐渐,街巷间人来人往,车马声渐起。我们跟个木头桩似的站着,默默接受着过路之人的打量。
“咦,是吴管家来啦!”
牙贩子转了两圈,瞬时便向一富态的中年男子迎了上去,展颜笑语道:“今儿是哪儿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一身华服,面色老沉,身后还跟着几人,“我来挑几个使唤的丫鬟。”
“吴管家请看,这丫鬟啊还得是我这里的,个个乖巧水灵。”
音落,我果然察觉到一道打量的目光,不由紧张了几分。
我心中有苦难言。我没想到刚到宴都就会是这般场景,我以为一国之都该是一派祥和。
我愧对于莲衣姑娘临死时的嘱咐。
那道目光一晃而过,脚步在不远处停下来,“你这儿的人来历可靠吗?”
牙贩子忙笑道:“吴管家这是哪里话?这些啊,都是自愿为奴为婢的,来历清白,身体康健,绝不会有什么麻烦。”
“嗯,”来人点了点头,又踱步一趟,指了指,“这个,这个,还有那两个,都要了。”
闻言,我瞧了眼出列的几人,心中松了口气。
这管家瞧着虽出手阔绰,我却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好嘞,一共是四十两,”牙贩子一脸喜悦,一面指了指方才被吓哭的少女,“管家不妨再看看,这个怎么样?”
“这个太廋了些。”
一语言罢,那人收了票据,便带着几人离去。然而几人刚走,便有一道呵斥声传来,“你个赔钱货!”
伴随着一道巴掌声,少女噙着眼泪,身子都有些站不稳了。
此情此景,叫我心中一叹。真是个可怜人呐。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她呢?
一想到自己一来宴都就被骗了来,一想到自己曾遭了那么多的苦还不长记性轻信他人,我就恨不能打自己一顿。
“这儿管事的人都哪儿去了?”
倏忽间,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素色布衣的妙龄束发女子亭亭而立,眉若远山,面似芙蓉,虽别无珠钗脂粉修饰,却目光炯炯,一身光彩照人。
牙贩子见到来人,目光一顿,面色收敛了几分,“哟,这不是鸿语姑娘吗?姑娘此来是?”
“酒馆里缺个使唤的人,就来瞧瞧。”
女子柔声说着,一脚便绕过了那牙贩子,一一打量着。
牙贩子随脚落座,“好说,鸿语姑娘且好生挑挑。我这里各样的都有,百文半两的也是有的。”
话语传来,我再次埋了埋头。
从百花楼逃出来,我再也不愿为奴为婢,可我又害怕待在这里。
那双布鞋走了一圈儿,徘徊间,最终到了角落处,停在了我的跟前,“她要多少银子?”
“鸿语姑娘要买她?”
牙贩子语中一惊,似是未曾料到,忙走上了前,“她呀,不光毁了容,还是个哑巴,我本想着卖去乡下呢。姑娘若真缺个使唤人,不妨把这丫头买去,也就半两银子。”
瞧着那牙贩子将方才那少女推搡了出来,我心中一顿。
这位姑娘会选择谁呢?我脸上明晃晃的一道疤,着实吓人。
“不!”
她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目光坚定,“我就要她,你开个价吧。”
牙贩子面露尴尬,“这哑女也不值钱啊。不妨这样,我给姑娘打个九折,姑娘把这丫头买去,这丑丫头算作白送。”
“王二,你听不懂话是吧?还是说,你觉得我如今落魄了,就可以随意欺压?”
这声音不急不缓,自有一丝凛然之气。
“哪里?”牙贩子忙笑了笑,眼神中似有几分惧意,“鸿语姑娘既想要,就看着给个茶钱吧。”
那位姑娘面色稍缓,取出荷包扔给了他几文铜板,又转过身看了我一眼,“跟我走吧。”
就这样,我错愕地跟在了那位鸿语姑娘身后,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这位姑娘为什么看中了我呢?
我不光毁了容,还不能说话,在那群人毫不起眼,连那牙贩子都不屑一顾,这位姑娘却坚持要买我,是为什么呢?
若说因着买我便宜,可这位姑娘方才一语就将那牙贩子震住,也不似贫苦人的做派。
种种困惑萦绕在心中。日光渐起,晨起劳作的人渐醒,缕缕阳光照在那女子柔弱的身上,明晃晃的。
鸿语姑娘头也不回,只大步走着,似有什么急事。
我默默跟着那道佳人身影,穿过了稍稍热闹的街市,穿过了稍稍喧嚣的人群,最终在一略显清幽的小巷停步。
“我是这绿蚁馆的老板娘。日后,你就在这里做事了。”
闻言,我果然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酒香。看着眼前一块粗陋的招牌,我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然而还未等我反应,鸿语姑娘便柔笑着回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