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竖耳
比起九钱声音的洪亮高亢,巨浪涛涛,二两的声音更显悠长,若山林洪钟。
绿蚁馆中,两道声音时而交错,互相调和,愈显热闹了几分。
听得多了,无非是“客官要吃点什么”“客官您慢用”“客官慢走”“来一壶酒”之类的客套话。
客人每日来得不算太多,却也断断续续,闲谈不止。
在种种喝酒声、招呼声、闲谈声中,我默默做着事,也默默听着碎言。
与此同时,本在穿堂处洗涤酒器的掌柜和八方二人,因着我们几个来来往往取酒不方便,鸿语姑娘索性提议他搬去了后院。
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缘故,往日那些来客们留在鸿语姑娘和陆掌柜身上来回打量的目光瞬时俱落在了我头上。
他们的目光愈发直切,冷冷的,没有一丝温情,甚至还动起了手指着,叫我堪堪平静的心再次有了波澜。
“她就是十文?”
“可不是,宴都城都传遍了。”
“百闻不如一见啊,瞧她端酒递茶倒平稳,可见是个服侍人的。”
“她这又丑又哑的,也就只能干这些粗活了,一看就不是有福气的命。”
“哈哈哈,”一人大笑,随即招了招手,“小二,再添壶酒来!”
话音刚落,临近的二两眼疾手快地便迎了上去,“客官,您要的酒。”
“谁要你送来的?”
那人眉头一蹙,面色有些不善,突见旁座有人招手,忙推搡着二两道:“去!那边要酒呢。”
我看着二两送完了手中的酒,很快,我的面前便多了一壶酒。
二两向我指了指,“十文,三号桌要的酒,你快送去。”
“小二,来一壶酒!”
又是一道高声响起,二两将酒塞到了我手上,便匆匆去招呼了去。
我看了眼手中,终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过去。
酒声嘈杂,我穿过了一桌又一桌,我感受到了邻座打量惊奇的眼神,我感受到了那指点的举止。
此刻,饶是我已在百花楼中练就了一手平稳端东西的本事,也不由手心发汗,担心这酒被碰洒。
最终,我平安地站在那桌客人前,躬着身子将酒放到他们手前,行了一礼,便准备后退而去。
若是九钱或二两,此刻定然还要面色和善地说上一句“客官您慢用”。
我只能用行为和表情展现我的恭敬,却不知我刚转过身,一道轻声便传入了耳中,“这走近一看,更丑了。”
我的心瞬时拔凉一片,却不敢多留,踩着一阵嬉笑,匆匆回到我该待在的地方。
我只是一个仆役,一个跑堂的,这是我应得的,我不断告诉自己。
这是我的应有之责,我没有抱怨的权利,就像九钱和二两一样。
我就曾见过九钱被一位客人责骂,仍笑盈盈服侍的模样。这酒馆中的每个人,都在努力着存活啊。
……
转眼间,又过两日,绿蚁馆仍旧是半价出售,似乎并没有要涨价的意思。
从客人的闲谈中,我渐渐知晓了他们每日到此的些许缘由,他们不单好奇我的存在,而且因着绿蚁馆现在成了宴都城中卖得最便宜的酒馆。
而自那次之后,来的客人似乎有意要我来端酒。
每次九钱和二两迎上去,都会遇到一副不悦的神情。
直到一位客人点了我的名字,九钱似是不满,干脆直叫我的名字,再也不主动上去落人冷眼了。
“十文,一号桌要一壶酒!”
“十文,三号桌加两道菜!”
“十文,四号桌该收拾了。”……
二两倒还耐得住,九钱恨不能一刻也不叫我闲着,得了什么吩咐,张口就提到了我。
其中固然有几分出气的成分,可我每次走哪儿都感觉有几双眼睛来回跟着,着实叫我手忙脚乱了几分,更别说休息了。
一次,他们一连两桌都叫了我的名字,似乎想要看我出丑。当他们看见我一连叠着稳稳当当地端了两盒酒菜奉上,那眼珠子就差掉在地上了。
我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充实了起来。
他们似乎很是好奇我的存在,又想着捉弄我,几次无果之后,他们又开始了闲谈。
一日,他们照旧谈到了我,又谈到了鸿语姑娘,当他们聊到陆掌柜的时候,我不由竖起了耳朵。
“诶,这两日那个陆秀才怎么不见人了?”一人指着过道处疑惑问道。
另一人瞧了一眼,又吃起了菜,“害,许是见着人多,怕我们笑话吧?你也知道,这文人书生啊,骨子里清高,脸皮薄。”
“脸皮薄?”旁座大笑一声,随即灌了口酒,“我看不见得吧?他都敢带人姑娘私奔了,也不见得还有几分脸面。”
“唉,怎么说那姓陆的也是个秀才出身,虽然穷了点儿,当初在宴都也有几分才名,如今却只能在这小小酒馆终日打杂了。”
“要你那么说,那鸿语姑娘不也自小饱读诗书,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如今不也在这儿为我们盛酒吗?”
一人笑着叹了口气,“唉,你说这鸿语姑娘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当,非看上了那么个穷酸书生,是什么眼神啊?当初去任家求亲的富家公子少爷数不胜数,到头来寻了这么个破酒馆受苦,如今这般,不知可还甘愿?”
一语言罢,四座明显小声了几分。
另一人笑了笑,回道:“说起来,还是怪年前任家举办的那场宴会。听说那场宴会上,差不多半个宴都有才有名的人都被请了去,他们聚在一起谈诗作赋,饮酒奏乐。满座文人中,那陆书生一曲惊人,一文盖世,硬是俘获了鸿语姑娘的一颗芳心,叫鸿语姑娘连夜就跟他私了奔,才闹得满城风雨。”
这时,旁座伸过头来,笑道:“哈,听你这么说,这才子配佳人,也是一桩美事,为何要闹到如此地步呢?”
突然被搭话,那人未怪,继续道:“还不是那任老爷嫌弃陆秀才家贫,不准二人交往。你没注意这几日任府大门紧闭,仆人买菜都走的后门吗?那件事详细情况,就是跟你们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喝酒。”……
原来如此,我心中感叹一语,就又被九钱叫醒。
陆掌柜和鸿语姑娘身上确实有一种文人气质。那么他们的相遇,客人口中的那场宴会,又是怎样的呢?
是怎样的一支曲,怎样的一篇文,能俘获鸿语姑娘的芳心呢?
我无法想象。
至少,每当我看到他们二人秉烛夜读之时,我只觉得很是般配。
晚间时候,我被那些听到的话语搅弄得左右睡不着,索性合衣出了房门。
走廊间,厨房的灯亮着。
走近一看,只见鸿语姑娘围着围裙,拿着勺子正在锅中搅弄着什么。
那有些怕烫又小心的神情,叫我心中一震。
不久,我便见鸿语姑娘端了一个碗,向着前堂而去。
“陆郎,我给你做了蛋羹,你趁热吃了吧。”
陆郎,这个称呼,鸿语姑娘从未当众叫过。
烛光下,陆掌柜一手便拉住了鸿语姑娘的手,心疼般吹了吹,“阿语,你也忙了一天了,不用这般为我操劳的,我不饿的。”
陆掌柜平日不苟言笑,话也不多,此刻倒极尽温柔。
“那怎么行?你白日那么忙,晚上又要看书坐到很晚才睡,不吃点东西怎么熬得住?”
鸿语姑娘目光柔和,恍然放下了身上的重负一般。
“阿语,你知道我的,我是贫苦出身,这点苦,不值什么。只是你……”
“陆郎,再过三个月,就是春闱了,这段日子你就专心看书,绿蚁馆一切有我。以你的文才,一定可以高中的。这一楼晚上还是有些吵,昨日就有个客人醉酒误了半个时辰。你呀,日后用了晚饭,就直接去二楼吧。”
陆掌柜眼中纠结了几分,“这怎么行?若是有客人来,还要你一人招呼?”
“这不还没客人吗?若酒馆真的有那一日,这不还有一斤他们吗?你不要担心,这些日子安心备考就好,”鸿语姑娘面上一笑,便推搡着旁人上楼去,“好啦,你听我的。”
脚步声隐,鸿语姑娘默默站在帐台处,专注瞧着账本。
于这一幕场景中,我倒平生了一丝羡慕之情。鸿语姑娘能不惧那些谣言,大抵也有几分是受这真情的鼓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