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欲掩金盘（三十一）
祭灶神这天夜里，扬州城许多百姓都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只当是哪家富户，最先用爆竹炸开了新年的喜庆。
巡夜的兵房士卒目送三匹骏马自东向西狂驰，直至马蹄声远去，这才低了头，默默跟着巡首往前走。
要是，我也能拥有这样一匹大宛马，哪里还会讨不到媳妇？
我带着她，纵马踏花游遍全城，便是状元郎之威风，便也不过如此了罢。
唉，要是有这五十两银子，总也没有拿去买马的道理，想买，也未必买得到，买着了，也不一定就会骑。
或许和骑驴差不多吧……
甄玠腰挎唐式横刀，像骑驴一样跨在离地七八尺的马背上，暗自庆幸没吃晚饭，不然吐这一路，忒难收拾，后边带着梁氏兄弟的两兄弟也就算是倒了霉了。
于是他跑二里路就得停下来歇歇。
胯下神骏名唤西凤——西域的西，凤凰的凤——本是极通人性的宝马良驹，饶是如此，仍几度打着不耐烦地鼻响，那意思，似乎是在抗议：你要是就这点能耐，骑我干嘛？
自己去了不就得了？
甄玠早先骑过马，却是矮马，就是茶马古道上往来运货那种，未有一人高矮不很颠簸，论起来跟骑驴也没什么分别。
他方才甫一见这西凤，立时就喜欢上了。
其马通体纯黑一色，身材窈窕，体格风骚，金丝八宝赤金螭的辔头，朝阳五凤桂白珠之马鞍，翡翠雕花双衡脚镫，更有镂金百蝶穿花大红缨马鞭……
谁人不爱？
上马之前，他依从那王姓马倌之言给它喂了几把草料，它便用脑袋蹭了蹭甄玠胸口，自此也就算是有了交情。
……
……
“这就是三三苑……”
甄玠望着远处一片白墙发了会儿呆，心说幸好此处不远，及时收住了马脚，要不然，非栽在小秦淮的路上不可。
收拢心神之余，却也没瞧出眼前这园子比寻常园林好在哪里，无非是外墙高了些。
“策老，现今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两大两小四双眼睛同时望着甄玠。
甄玠总感觉这称呼像是在骂人，尤其是一开始，他们在前面加了个小字的时候。
虽说龙策卫是羽鳞卫的一部分，却无官阶，更像是替皇帝出谋划策的天家幕僚，而非官吏，在卫府里的地位仅次于镇抚，很多时候声望还犹有过之。
盖因其人多年长，故尊称策老。
往昔别说甄玠这般年纪，便是未及而立之年的策老也只有一二位罢了。
他沉吟片刻，所虑园林甚广，一行五人想要找到玉燕金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为今之计，还是先见了杨二鲜为好。
也不知，魏老到底留了多少便利给他。
于是试探着向身边羽鳞卫二人说道：“先把守门的暗哨拔了，要不然不安全。”
“这……”
万昶脸上似有些不坚定的犹豫，“启禀策老，此处乃是天家园林，直接入内……未免过于莽撞了些。”
甄琇则是抻出腰间陌刀，紧紧握住刀柄。
“要不然，我们兄弟直接进去把盘子取了，省得还要麻烦。”
梁上安皱眉思量须臾，蓦然开口。
“依你二人方才之言，玉燕金盘被杨二鲜收在内院，寻常人进去也难，如何取得？”
甄玠摇头，“我不可能让你们冒着这样的风险入内，至于如何行事，在下心中早有定计，而今，只有一问。”
随即转向万昶与甄琇问道：“二位，此行之前，魏老可曾与你二人交代过，若是在下执意破门而入，你二人，可会遵从？”
他们会听话的。
甄玠丝毫不怀疑这点。
自尤氏宅院至此，魏期行要二人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便是最后一道考题，果断。
这一路显然是没有任何危险的，能用上二人的唯一机会便是此时，老人心中很清楚，谋士，很多时候比冲锋陷阵的将领更需要一股狠劲儿。
他二人，便是一道选择填空题，很简单，但与直接泄题相比已经不算是作弊了。
万昶与甄琇对视一眼，各自垂头，紧抿嘴唇不肯说话。
未久，万百户忽地抬眼示意，又向身边埋着脸的甄总旗飘了个眼神儿。
甄玠微微一笑。
“在下已然明了，魏老已与你二人有过嘱托，你二人不肯说，自是听了他的命令，如此，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甄琇稍有些沉不住气，猛抬头问道。
“剪刀包袱锤。”
甄玠微笑答道。
“这……”
甄琇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馊主意，不免迟疑，“魏老下达的命令，从来也没，也没这般……”
“儿戏？”
甄玠也没和他细细分说，而是问万昶道：“万百户意下如何？”
万昶只是略作沉吟，便点头附和：“儿戏或许儿戏，如此，却最是公平。”
“你二人走远些，我数一二三时，话音落下便及时出拳，若是出得慢了，便也是输了。”
甄玠当机立断。
于是这矛盾，就由他二人到底是听从魏老的话，还是听他甄策老的话，变成了他们两个，谁将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两个人，一个很聪明，一个很自信，所以他们都没有顽强拒绝。
甄玠已经知道了猜拳的结果。
自信的甄琇会出石头，这是他的性格与肌肉记忆决定的，关键时刻，他只相信自己握刀的手，或者他自己的拳头，如果是经常玩这游戏也就罢了，第一次，他一定会输在自信上，哪怕他已经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性。
脑子更为活泛的万昶会出布。
他知道甄琇会出石头，这是他答应以儿戏定输赢的唯一原因。
未几时，甄总旗垂头丧气地过来，看了一眼甄玠，没说话，拎了刀默默向紧靠扬州湖边的三三苑后门走去。
“无论魏老如何嘱咐与你二人，倘若遇到强硬的抵抗，守兵动了弓弩火器，莫要犹豫，立时撤走。”
甄玠与前后二人提醒过后，又问迈着逍遥步飘然回来的万昶道：“他出的石头？”
万昶笑着点头，与他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而后整肃神情低声道：“扬州湖边，高处那亭子必有暗哨，与此处相呼应，院内暗处亦会有一暗哨，甄总旗过去之后，会先行解决明卫，引出院中暗哨，亭中暗哨亦会有所察觉，便是我剪除这处暗哨的机会。”
又道：“待得院中暗哨出来，策老便往前去，甄总旗会护着你入院寻了杨二鲜，取他手中的盘子，我会尽快跟上。”
随即拔出腰间三尺青锋，遥遥追上甄琇的步子，随时准备接应。
“小心。”
甄玠叮嘱一句，与梁氏兄弟交代道：“若是进展顺利，杨二鲜会使内院女官取那盘子回来，你二人在暗处跟我进去，便随那女官寻了盘子，先行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又伸手拽回急不可耐的梁上宴，“倘有一丝差池，便原路退出来等我三人，切莫鲁莽，可记得了？”
“晓得了。”
梁上宴嘿嘿一笑，“看我这回还进不进得去你内院了！”
甄玠目送两个小童消失在夜色里，将事先看过的，藏在龙策卫卷宗之中的园林图回想一番，又把入园后行事之策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迈步前行时，正见甄琇已与守在三三苑后门的两个卫兵接触。
若不是死死盯着三人，他绝对看不到甄琇到底是如何制服两个卫兵的。
那二人，并非是被敲晕的，而是被甄琇寒暄时，抬手招呼间，轻描淡写弹指点晕的，又放任一人瘫软倒下，伸手搀着另一人缓缓蹲身，仿佛是正与他一同俯身查看倒下那人出了什么状况。
许是后门处往日里拜访的人多，闹事的人少，又见甄琇一表人才，脸上很瞧不出戾气来，院中暗哨竟真就放下了些许戒心，径直向三人走去，开口询问时，听话音倒也还有几分谨慎。
甄玠见时机已然成熟，便牵马向前慢步走去，耳听得甄琇故作慌张与出来的暗哨搪塞敷衍，高声开口：“劳驾，敢问几位尊长，这附近，可有歇脚饮马的所在？”
那暗哨被话音吸引，一时两只眼睛打了架，不知看向哪处才好，先是向这边挥手不耐道：“往南边儿去，这附近没有客栈。”
转身再看那边，他却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
只见原本在地上蹲着的甄琇，似炮弹一般弹身而起，那速度就像是被二百码的汽车送过去的似的，十余丈远近眨眼便到了其人身边，那暗哨浑身瘫软下来的时候，甚至还在向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