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欲掩金盘(三十四)
“老匹夫!下手没轻没重!”
杨二鲜忽地笑骂出声,“不过是拿他做个典范,怎地就要死要活?满朝文武,竟也没一个敢拦着他的,还是跑到了殿外,才被龙禁尉救了下来。”
不是没人敢。
是没人想。
你实在是太遭人恨了。
甄玠暗戳戳想着,并未开口,只一味点头。
杨二鲜接着说起后来之事,双目闪芒:“天子将应诚兄派来随我到了扬州,做了一任镇抚,数年间无话不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他是被你害死的。”
甄玠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杨二鲜来扬州的目的,和魏期行一样,或许怀安并没给他下达什么命令,让他看园子,只是想把这人留在身边。
若不是他,甄应诚不会死。
“两年前……他,是被我害死的。”
杨二鲜眼中的光芒倏然熄灭。
“他是自愿的。”
甄玠平静说道。
如果事发突然,甄应诚不会有机会回到甄家交代后事,如果他没有觉悟,就不会没和独子留下任何一句话。
按理说,他弟弟甄应嘉并非眼界浅薄之人,为了几间院子对子侄如此狠辣,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只是他小瞧了水姓妇人的心肠,高估了弟弟的能力。
“他……是自愿的。”
杨二鲜颤声道,言语间似有艳羡。
甄玠就此住了口。
打断杨二鲜叙说往事的缘故,是他现在不想在明面上知道甄应诚夫妻的死因,若是知晓,必会被孝字压在头上,立时便要想方设法报此仇怨,非此霎时便会招致骂名。
就像那些被骂的女子一样。
仇,早晚要报,但不是现在。
目前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不能受其掣肘。
二人沉默良久。
杨二鲜终于抹平了心中的激荡。
甄玠看得出来,其人虽是胸有韬略,本质上,却依然还是那个凭一腔义气弹劾老司马的,有知却无畏的少年郎,心中仍有热血,只无人倾诉。
“贤侄,很……”
杨二鲜眼中带泪,深吸了一口气,“我这才得知,魏老为何如此看重于你。”
半晌,又道:“你,比我们都有希望捋顺盐课乱象,也比我们更有能力,去收复遗明……”
“世叔,谬赞。”
甄玠淡然一笑,端坐不语。
又是一番良久的沉默。
“尤家那两个姑娘,今夜我便让你带走,只是,明早带回来的时候,女官还要验其正身。”
杨二鲜收敛心情,提起与怀安帝有关的事情,语气复归严肃,“倘若出了丝毫差池,你我二人,皆以死谢罪。”
甄玠闻言便不自觉瞠目,心里一直打鼓。
你确定,她们都是完璧之身么?
如若……
那咱哥俩死得也太冤了。
可是……
总不能要求,先验个货吧?
验完了……
杨二鲜却像是不了解其中详细,语罢便向暗处吩咐:“去带尤雾、尤凉两位姑娘过来,准备马车,安排人护送。”
甄玠暗自点头,心说今夜枉论把盘子送给秦家,就连合眼也甭奢望了。
这个十几年来一直憋着捐躯尽忠的状元郎,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别提模棱两可的救命之恩,他本身就是个某种意义上的亡命之徒,彼尚不自惜其命,况人哉?
不多时女官回报,言说都已准备妥当。
杨二鲜亲自送了甄玠出来,检查过车马随从与内里两位姑娘的身份,与他郑重说道:“她二人的安危,便交由你手。”
“必当不负所托。”
甄玠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返身琢磨着有可能出现的各样问题。
首先,这俩姑娘如今就像重犯一样,得防着她俩偷跑,又得防着外人来帮她俩逃跑。
其次,与犯人不一样的,这俩人他得罪不起,别说耍花招阴他一下,两位姑娘往后本就会是怀安帝身边近人,随便吹两句风也够他受的。
而现在的目的地,是她二人亲生母亲——许多年未见的生母所在的尤家,虽说尤老太通事晓理,然而情绪激动之下,也难保不犯糊涂。
眼下这情形实在是太过于失控了。
比关二爷千里走单骑也难。
毕竟,他只需要保护甘糜两位嫂子不死就行。
甄玠的目光盯在马车上,抬手摸了摸身边马儿的鬃毛,西凤呀西凤,倘若今夜出了差池,就只能让你带着我,咱们两个浪迹天涯了。
未多犹豫,翻身上了西凤时,便见暗地里跑来两个极难察觉的瘦小身影近前,笑道:“足金的玩意儿,还真够分量。”
随即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袱顺手一抛,甄玠忙出手接住,顺进马腹旁的挂兜之中。
“这物件我还有用,等明儿回了府,你兄弟二人拿两个金锭子玩儿去。”
“呸!”
梁上宴扭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小瞧人!”
随即气呼呼地去找万昶,看也不看甄玠一眼。
一时无话,三匹马呈品字形护送马车向南去往尤家,甄玠独自坠在最后,不自觉地盯着车厢后掩着暗蓝色帘子的小窗户瞧。
这尤二姐儿尤三姐儿,生得什么模样?
按原书中只言片语推测,大概是常人难见的姿色,毕竟,连王熙凤也感受到了威胁,贾宝玉同样将二女看在眼中,放在心里,柳湘莲拒绝之时,亦是狠下了些心肠。
甄玠蓦地摇头,心下明了有些东西看进眼睛里容易,拔出来可就难了。
于是急忙挪开目光去瞧路边景致,然而入夜已深,路旁出了黑黢黢的小巷就是暗幽幽的门廊,灯笼连着灯笼,也不知道通往哪儿去。
转头回来抚弄西凤脖子上的长短毛发,触感坚硬扎手,总也不如桃花巷子和可卿家那两只大猫顺手,不得已作罢。
再抬眼时,正见一条小巷边三四尺处墙根下,蹲坐着一只橘色瘦猫,甄玠与它对视片刻,便见它起身快走几步,追着大马的蹄子绕到前方,似要过来碰瓷。
甄玠慌张地挪开眼神不去看它。
只因身上实在是没什么吃的给它。
如此莫名的心虚之时,忽听有轻敲木柱的‘笃笃’之声传来,他顺着声音望去,便见马车处一女子掀开车帘,敲着木窗喊他:“哎,你过来。”
甄玠垂目摇头:“我不去。”
只这一眼的功夫,只瞧见那灯笼光火下不很明艳的一张正脸,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小鼻子生得挺拔俏皮,双眼精灵有神……
他立时就极为清楚地认识到,这姑娘,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