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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冷与冻

新新和新菊好奇地盯着英子的眼睛和嘴巴。

英子看了看叶祖母,她嘴里喃喃着,“他车上装着一框框的苹果,他老板让他给日本料理店送去……本来他想多给俺几个,他又怕被看出来少了,他让俺自己拿,俺只拿了一个!”

“嗯,你做的对,英子!”叶祖母慈爱地看着英子的眼睛,“俺最讨厌贪得无厌的人!呵呵呵,没想到俺英子这么懂事?再说这个世道都不容易啊!”

得到叶祖母的夸奖,英子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本来俺可以不拿,可是,俺也有点贪,想都没想就去拿了一个,还是个大的,哈哈哈!”

新丽举着苹果跳下楼梯,“如果是俺就拿两个!”

“如果是俺,俺就拿三个!”新菊抢着说。

“俺拿五个,每人一个!”新新的话逗乐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拿六个,给叶小姐留一个!”新丽新菊互相看看嘿嘿直乐。

听到孩子们嘴里念叨叶小姐,叶家祖母有点难过,她低着头认真算了算,她的嫚离开家好长时间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她没说,她自己安慰自己,也许她的嫚明天就回来了。

“俺新新会算账了!”

“他用手指头算的呗!”新丽新菊逗新新,新新追着她们闹,整个叶家小院里洋溢着开心快乐幸福。

叶祖母抬起头看着眼前孩子们纯真又可爱的笑脸,她一边摇摇头把她心里的那一些坏情绪摇走,她一边慢慢站起身背过脸去,她抬起衣袖悄悄把流到腮帮子上的泪水擦去,她一边转回身笑了笑,“孩子们,不要闹了,该睡觉了,你们英子姐明儿还要早早去上班,不是吗?”

到了腊月,日本烟厂的工作量加大,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六点,甚至有时候拖延至晚上七点或者八点才能下班,狡猾的日本人心狠手辣,他们虽然每个星期给工人一天的休息时间,他们却把每天工作时间延长一个多小时。

英子下班更晚了,她下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多钟啦。

一眨眼叶小姐离开家也有两个多月了,叶祖母天天念叨,可以说茶饭不思,眼瞅着叶祖母清瘦了好多,两个褶皱皱的脸颊也陷了进去,满嘴的牙齿也掉得没剩几颗。

“天冷了,风来了,你们的叶小姐也不知回家,冬至到了,腊月门就在眼前,她心里不挂念着这个家,她至少应该记得回家祭奠祭奠她叶家的那一些亲人呀!也是,活着的人都那么难,怎么还能顾得上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啊?话又说回来了,毕竟那是嫚的亲人呀,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姐姐……还有她的祖父祖母,那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两位慈祥的老人呀,在他们二老面前,俺的孩子俺打不得,骂不得……”叶祖母常常坐在屋檐下,她一边晒着太阳,她的脸上一边流着泪,她嘴里一边唠唠叨叨,“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仔细想想,俺嫁给叶家也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五岁出嫁,今儿奔七十了,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孩子被日本鬼子的大炮炸死了……只活下了一个,而,如今,这一个也不知去哪儿了?……”

叶祖母在她自己的唠叨里病了,新丽找来了开水铺子的朱老伯。

朱老伯个子不高,弓着背,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浓浓的眉毛和胡子都白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仍然闪着温和又厚实的光;老人的脸膛是黑亮色,像煤油,毕竟老人天天与煤炉打交道;老人一身干干净净的青布棉袄棉裤,可能因为出门,老人故意换了这套半旧的衣服,也许这是老人唯一能够穿出门的衣装;老人头上还戴着一顶棉帽子,棉帽子看不出颜色,里外泛着煤青,尤其帽沿上亮亮的黑,黑黑的油,鬓角之间扎煞着花白的头发;两只苍老的大手,长满了老茧。

朱老伯给叶祖母请了大夫,还抓了一副草药,他告诉新丽说,“你们祖母身体没有大碍,岁数大了,再加上着急上火,血压就不正常了,你们这一些孩子一定不要惹你们祖母生气呀!”

新丽新菊新新垂着头,使劲点着下巴颏,他们脸上流着泪,在他们心里,他们最怕叶祖母生病。

朱老伯把他慈祥的目光又转向叶祖母,“老嫂子,您想开点,您眼前还有这么多孩子不是吗?看看,看看,您眼前的这几个孩子多懂事啊!真让人羡慕。再说,闺女不也经常出去吗?晚回来早回来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吗?上次您告诉俺说闺女也在处对象不是吗?等那个未来姑爷回来,两个孩子就结婚了,您以后就省心啦!咳,也许闺女是去找那个未来姑爷啦!两个孩子毕竟好久没见了……”

朱老伯嘴里絮絮叨叨的话听着有点道理,叶祖母的病一下就好了,人也有了精神,她微笑着看着朱老伯,“老兄弟,这话您走出俺这个院子就忘了吧,外人可不要说,只有咱们知道就行,尤其吴家人,不能让吴家媳妇知道俺嫚的事儿……”

“知道,知道,老嫂子您还信不过俺这张嘴吗?严着呢,严着呢!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您就安心等着闺女结婚成家吧!”

时间在风里游着,冻着天,冻着地,更冻着路上的人,冻与冷,冷与冻,一个道理,冷得人心慌慌的,似乎身上缺少了点阳气什么的,走在路上心口窝都是空的、冷的、凉的,风一吹,全身上上下下、包括手指斗、脚指头都在打冷颤。

这天下了班英子经过松山公园时,她遇到了她二哥崔英昌,崔英昌似乎是在故意等她。

“英子!”崔英昌嘴里的两个字带着踌躇,“这么晚才下班?冷不冷?”

“二哥,你今儿是来看俺的吗?”英子满脸幸福与开心。

“英子,二哥还有事,咱们长话短说,不过,这些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英子急忙收起满脸的喜悦,她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二哥崔英昌严肃的脸,公园里路灯很暗,她只看见她二哥满脸的络腮胡子,她记得,她娘曾经对人说:数俺家老二漂亮,男人要想俏一脸胡;娘还说,大哥文绉绉,有女孩子性格,很少让人操心;二哥崔英昌静静地皮,三哥崔英茂闷闷地淘,这三个哥哥就是崔家的三个活宝。

“叶小姐牺牲了!”崔英昌的话带着伤悲。

英子心里一抖,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泪水瞬间挂满她清瘦的脸颊,“叶小姐,叶小姐她,她死了吗?”英子只能这样理解,“不可能!不是真的,二哥,不是真的是吗?”英子使劲地摇头。

“她是,是替俺,替俺去郊区执行任务,本来,我们想把地雷运进城,没想到被鬼子识破,她就把一筐地雷点燃,然后她……”崔英昌的话音太低,英子需要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

英子不知道什么是地雷,她只听张伯说过做地雷需要做鞭炮的火药,里面加了铁片,那年母亲王氏把家里的锄头和破铁锨交给了张伯,让他去做地雷。

“鞭炮会炸死人?不可能吧!”英子怎么也不相信叶小姐死了。

崔英昌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蹲下身子,他认真看着英子的眼睛,“妹妹,二哥交给你一个任务,必须保密,如果有人问起叶小姐,你就说叶小姐跟着别人出去玩啦!”

“叶祖母,叶祖母怎么办?”英子开始流泪,她看着二哥严肃又伤心的表情,她明白叶小姐真的死了!

“也要保密,并且,你要好好照顾她老人家,因为,叶小姐是,是为了二哥牺牲的!”崔英昌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垂下了头。

英子开始抽涕,她二哥的话她听明白了,叶小姐是替二哥死的,叶小姐不死,也许死的那个人就是她二哥,这是生与死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此时此刻天寒地冻,她感觉到了,寒风钻进她的衣领子,冻得她打寒战;她也听到了,她听到了她二哥在流泪,谁说泪无声!?

英子垂着头,流着泪,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替叶小姐好好照顾叶家所有的人,她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崔英昌知道他只能这样拜托年幼的英子照顾叶家。此时抗日战线如火如荼,人员配备不足,大家没有时间全天候地照顾叶家,虽然叶小姐的牺牲不单单是为了一个人,更不是为了他,但,他必须这样告诉英子,英子的理解能力毕竟有限,只有这样说,英子才能为了报恩甘心牺牲自己的一切。

崔英昌的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第一,他为叶小姐流泪,第二,他为眼前的妹妹流泪。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起母亲,更对不起可怜的英子。可是,眼下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这样说,必须这样做。也许老人说的对,属羊的命苦。崔英昌不想让眼前这个属羊的妹妹受苦,可是,中国有多少弟弟妹妹在受苦,在受日本鬼子的欺凌,为了消灭一切侵略者,为了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他不能犹豫,他必须做出这样的安排。

“妹妹,这一些钱你送给叶祖母她老人家,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崔英昌从他怀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英子,英子小心翼翼地把钞票攥进她手心里,她流着泪向她二哥点点头。

“叶祖母问起来,你说是单师傅给的!”

“单师傅?二哥认识单师傅?”

“嗯,他已经去了日本,不,也许他在天津已经下了船!”崔英昌一边低声细语,一边向英子点点头,“二哥已经把单师傅的事情提前告诉了河北地界的抗日游击队,这个时候,也许单师傅他们已经获救……以后他也许只能留在河北境界了……”

英子点点头,她抬起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二哥,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单师傅不能再回青岛了吗?怕被鬼子认出来吗?”

“是,就是这个意思!”

“单师傅是好人!”英子抽涕着,“叶小姐也是好人……”英子又哭了。

“无论是叶小姐,还是单师傅,他们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明白吗?英子。”崔英昌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他一边拉起英子的小手。崔英昌感觉妹妹这双小手的手心多了粗糙,手背筋骨细长,他不由自主把他妹妹冰冷的小手紧紧攥进他的大手里,他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形容。去年他回家时,母亲还问起妹妹,问妹妹过得好不好?问她开心不开心,问她在青岛可以上学吗?妹妹喜欢看书认字,更喜欢数学,母亲希望她能够上学……可是,妹妹已经在青岛没黑没夜工作两年了,妹妹没有开心,没有童年的乐趣,更没有踏进学堂一步,她天天在日寇的皮鞭下工作,她每天胆战心惊,她每天饿着肚子工作十三个小时以上……崔英昌使劲摇摇头,他怕自己不忍心让妹妹继续留在叶家,他怕,他怕他的冲动让叶家失去一个唯一能照顾她们的人,这个人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孩子呀!

崔英昌跟着英子的脚步很快到了叶家院门前,崔英昌抚摸了一下英子的头,轻轻说:“妹妹,去吧!记住二哥今天给你说的话!”

英子点了点头,她回头与她二哥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英子的脚步声惊醒了坐在一楼客厅里的叶祖母和院子里的黄丫头。叶祖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一边小心翼翼瞄着院门口,她一边轻声问,“英子,是英子吗?”

“是!”英子轻轻地应答。

“英子今天怎么这么晚?”叶祖母在问,“看到你们叶小姐了吗?”

“加班了!”英子忍住心里的伤悲,她故意咧咧嘴角,“祖母,让您久等了,弟弟妹妹她们睡了吧?”

“早睡了,俺让她们去睡了~”叶祖母的脚步迈到了院子,她吁了口气,“俺那个嫚也该回家看看了,俺不单单是在等你,俺还在等俺的嫚呀!”

英子沉默,她想哭,她又不敢哭。

英子把手里的钱递给叶祖母,叶祖母一愣,“这是?”

“是,是单师傅给的,他说他去日本用不着钱,他说这钱给叶家!”英子第一次学着撒谎,她很紧张。

“给~给叶家?!”叶祖母口吃地重复着她嘴里的话,她犹豫了片刻,她颤颤巍巍从英子手里接过那一些钱,她直呆呆地盯着她手里的钱,许久,她慢慢转身,她慢慢上了楼。

半夜醒来,英子从窗户上看到楼梯口一闪一闪的,她小心翼翼靠近卧室的门边,她打开一点门隙,借着天空上高高的月光,她看到,叶祖母手里拿着一根烟管,那闪闪光点是从她烟锅里冒出来的,叶祖母还会抽烟?英子第一次发现叶祖母还会抽烟。只见叶祖母坐在她那个矮椅子上,她左手拿着一根细竹条挑着烟锅里还没有烧着的烟叶,她右手抓着烟筒,她嘴唇“吧嗒吧嗒”几下,然后她把烟嘴从她嘴里拿出来,接着,一股烟从她嘴里飘出来,烟雾与烟味弥漫在空气里,似梦似幻,等烟雾慢慢散去,叶祖母长长叹了口气,“嫚,你还能听到你娘说话吗?”

听到叶祖母嘴里的话,英子的身体突然哆嗦了一下,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难道叶祖母已经知道了叶小姐不在了?

英子低下头去,她不敢看叶祖母那张满是皱褶的脸,还有老人脸上闪过的泪花。

“宋先生来过,他送来一些钱,俺就知道出事儿了……英子回来也带了一些钱,俺这心呀就丢了魂!嫚呀,咱们娘俩好好唠唠,你说,你说什么胜利属于咱们,你说,你说,有一天你要自己开厂子,做皮鞋,给你娘俺做一双小脚箭头的皮鞋……可是,你去哪儿了?娘这心里空唠唠的,娘不相信你就这样扔下你娘不管了,你把娘扔给了谁?扔给了英子,英子还一个孩子呀,她为什么要替你照顾你的娘,她不欠咱们叶家,而,咱们欠她呀!”叶祖母的话带着泪,声声悲哀、凄凉。英子真想去抱抱叶祖母,可是,她的手抖得抬不起来,甚至打开薄薄一扇门的力气她也没有。

叶家祖母没有等来她的嫚结婚成家,却等来了她嫚牺牲的消息,让老人一下承受不起,老人似乎丢了魂魄,她心里的悲哀让她无法入睡。

英子回到了床上,窗外的夜格外静寂,梧桐树的枝干搭在了窗棂上,风吹过屋顶,穿过梧桐树的枝干,声声入耳。英子瞪着眼睛看着高高的窗台,迷迷糊糊,她似乎看到那个梧桐树干上坐着叶小姐,叶小姐的长发在微风里飘散,真美!

第二天,英子准备去上班,叶祖母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粥,她脸色很苍白,但,没有一丝泪痕。

“英子,喝了粥再走!还有一个鸡蛋,咱们家那个小母鸡下蛋啦!”叶祖母从她身后抽出手,她的手心里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鸡蛋,“英子,给你,以后咱家母鸡下了蛋都给你吃!”

“不可以!”英子摇摇头,“留给你们吃,俺英子身体好,只要有饭吃,俺就很满足了,鸡蛋留给新新和您吧!”

“你工作累,这一家五口人需要你养活着,你吃不好怎么行呀!”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把她手里的鸡蛋硬塞进英子的怀里,“以后这家全靠你了!”

“应该的,俺以后,不,俺本来就是叶家的人呀!”英子故意轻松地咋咋嘴唇,“有祖母疼俺真好!”

“好,你好大家都好,这是今天中午的饭!”叶祖母又从她身后拿出英子的布包,她颤巍巍递给了英子,“好好照顾自己!”

“嗯”英子趁老人没有注意把那个热乎乎的鸡蛋偷偷放在了老人身旁的栏杆上,然后,她从叶祖母手里抓起布包冲下楼去,走到院门口她弯下腰拍拍黄丫头的头,“黄丫头,俺去上班,你要好好保护叶家的人!”然后她打开院门冲出了院子。

英子今天起晚了,她必须一路小跑去上工,否则要挨打。

晨风凉嗖嗖的,吹在身上有些寒意,幸好叶祖母心细,前几天她就找出叶小姐小时候的一件薄夹衣让英子穿在外套的里面,恰好能抵挡此时的寒气。

烟厂里没有了单师傅,英子觉得缺少了什么,还多了什么,缺了单师傅每天的探望与关心,多了工友的排挤和监工没有笑容的脸色。中午吃饭的时候工友开始抢英子的饭,尤其看到英子饭盒里有稀罕食物,他们就要互相抢食,英子没饭吃常常挨饿,常常去喝凉水。英子在烟厂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她多么希望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是,为了自己的承诺,她必须坚持下去。

英子越来越瘦,瘦的可怜,她的个子似乎永远也长不高,永远停留在两年前她来青岛的时候,她的小脸一点肉也没有,可以说皮包骨。

休息日的早上,英子坐在一楼缝制新新的裤子,新新的裤子太短了,叶祖母找来一些破衣烂衫,让英子给新新的裤子接上半拉裤腿,虽然不同色,但,整体看上去还挺好看的。院子里的风声很小,很安静,只有黄丫头匍匐在英子的脚边上。

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黄丫头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英子放下她手里的针线走到了院门口,她探头往外一看,是隔壁的日本女人和她的女儿。

“您,您找谁?”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可以进去吗?”女人的声音很温和。

“这……”英子不知所以然,她犹豫不决。

“英子,谁呀?”叶祖母从楼上探下半个身子,她的眼睛瞄着门外。

“是,是,邻居,那个日本……”英子突然变得口吃。

“你是英子?就是在我们日本烟厂上班的英子吗?”日本女人旁边的女孩抬起头看着英子,她满眼是问号。

英子沉默,日本女孩嘴里话让她听着不顺耳,什么日本烟厂?那颐中卷烟厂本就是我们中国的,只是被你们日本人霸占。英子没有说,她更不想回答那个日本女孩的话。

“日本人,不要开门!”叶祖母突然咬牙切齿,她的声音在哆嗦,可以肯定她的身体也在哆嗦。

“老人家,俺是灵子妈妈呀!”日本女人在招呼叶祖母。

叶祖母沉默,她想,叶家和这个日本女人做了一年的邻居,她对这个日本女人多多少少有点了解,女人不善言,却从不多事,甚至有时候还能聊上几句,女人的丈夫和吴家男人一样在登州路那边的啤酒厂工作,很少回家,她家里常常只有她和她十三岁的女儿。嫚活着时,她经常给嫚一些泡菜,什么泡菜?也就是放点辣椒和虾酱的咸菜。叶祖母一边想着,她一边蹒跚着走下楼,她慢腾腾走到了院门口,隔着小木门,叶祖母生硬地问,“有事吗?就在这儿说吧!”

“老人家,我们有话可以与英子小姐说说吗?”日本女人声音仍然柔和,对叶祖母的冷漠她也不计较。

“和俺说?”英子摇摇头,她几乎与日本邻居没有任何交流,她们找她做什么?

“那?!英子找你的,你开门让她们进来吧!”叶祖母一边斜了一眼英子,一边闷闷不乐地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老人家,您好!英子小姐您好!”日本女人拉着她的女儿给叶家祖母和英子鞠躬。

“您有话就说吧!”想起叶小姐的死与日本人有关,英子脸上没有一丝的热情,甚至满脸挂着讨厌与不待见。

“明儿,明儿我家灵儿也去烟厂做工,拜托英子小姐多照顾!拜托!”日本女人给英子连连鞠躬。

刚刚走到楼梯口的叶祖母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斜了一眼日本女人,“你们还用上班?”

“对,否则,否则灵子就要去做慰安妇!”日本女人的话里带着忧伤,她一边说,她一边慢慢垂下头,“灵子太小了,刚刚十三岁!”

英子不知道慰安妇是做什么的,她也不想知道,她怒着脸继续沉默。

叶祖母突然转过身,她“噔噔”走近日本女人,“你们,你们缺德!”叶祖母嘴里的话带着气愤,带着她全身的力气,“缺德呀!这么小的女孩,这么小……你们日本男人怎么想的,下得去手?”

日本女人也开始沉默,她双手抱在她的腹部互相搓着,不知道她是不知所措,还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叶祖母的呵斥。

一会儿,日本女人抬起头看着叶祖母,她咬咬嘴唇,咽了一下口水,似乎还挺了挺腰身,“我们家人是反侵略的,我的儿子在学校参加了反战同盟……至今下落不明……眼下我们跟前只剩下了我们的小女儿,所以,我不,坚决不会让她去做慰安妇,我丈夫找了人,准备让我们女儿去烟厂工作,虽然那儿工作又累又困又苦,英子小姐这么瘦弱都能坚持下来,我们想,我女儿也会的,至少可以不用去那种暗无天日、肮脏的地方。”日本女人在流泪,她的女儿灵子也在一旁流泪。

叶祖母沉默了,她紧绷的脸慢慢松开,她慢慢挪着脚步,她慢慢靠近日本女人,她张张嘴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哭哭啼啼的日本母女俩。

“每天四点起床,六点之前到厂子报道,还要接受训话,然后去车间工作,中午饭自己带,晚上七八点下班……”英子的话脱口而出,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一些话告诉眼前的日本母女?她是可怜她们吗?她们值得可怜吗?

“谢谢!”日本女人拉着她的女儿给英子鞠躬,“英子小姐,明儿,我家灵子可以和您一起去上工吗?拜托您多照顾我家灵子……”

英子看看叶祖母,叶祖母没有说“不”,英子点点头。

日本母女走了,她们回了她们住的小院。

叶祖母呆呆站在一楼客厅的屋檐下,她直勾勾地看着院门的方向。

“祖母,那锅里是不是熬的粥?”英子站在院里喊,“是不是该开饭了,祖母,俺们饿了!”英子一边说着一边窜上了楼。

“祖母,俺饿了!”新新学着英子的口气朝着楼下院里喊。

新丽新菊已经懂事了,她们开始学着沉默,新丽已经听到了日本女人与叶祖母和英子的对话,她心里想:自己过了年也十三岁了,也应该上班挣钱养着弟弟妹妹和祖母啦。

“新丽去拿碗,该吃饭了,新菊,你去喊祖母,天冷,饭凉的快!”英子像个小大人。

“英子姐,俺,俺也想去卷烟厂上班。”新丽语气顿顿咔咔。

“不行,你还小,再说祖母年龄大了,家里必须留着人,以后不许瞎说!让祖母听见该生气了!”英子口气严肃。

“你们在嘀咕什么呀!”叶祖母弯着腰趴着身子上楼来了。

“新丽姐说,她要去卷烟厂上班!”新新看看新丽又看看英子,他呲着掉了牙的嘴巴,一副调皮的样子。

“胡说,新丽说她喜欢在家里和祖母看院门,还喜欢看着你这个调皮鬼。”英子暼了一眼新新,“你新丽姐对你好不好?”

新新垂下了头,他努努嘴巴,他不知道英子姐为什么要与叶祖母撒谎。

“嗯,知道了,以后新丽新菊就留在家里,哪儿不准去,更不准出院门,否则小鬼子来抓人,俺没有体力拦住他们!”叶祖母瞥了一眼新新,又说,“新新还小,他不懂事,又贪玩,以后呀,这个院门也不允许他出去……”

“过了年俺八岁了,俺是叶家的男人,俺要去捡煤渣,啤酒厂门口的后大街上有好多煤渣,可以生火做饭!”新新撅着他的小嘴喋喋不休。

英子一下愣住了,她没想到新新已经开始干活了,烧火做饭的煤渣难道都是新新捡来的?英子端着碗的手在抖动,她心疼年幼的新新,新新那么小就知道干活了,太可怜了,英子心里好想哭,她急忙把眼泪忍住,她抬起头看着叶祖母认真地说:“祖母,以后他们谁也不准出去!院外面有俺,院里有新丽妹妹……”

“嗯,今天那个日本女人的话提醒了俺,鬼子抓女孩,也许他们也不会放过男孩,以后俺看住他们,谁也不准出去!”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招呼新新坐到她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英子很早就出了院门,灵子出现在叶家门口,她见到英子急忙鞠躬,然后轻轻喊了一声,“英子姐!”

英子没有应声,她迈开小脚急急地往前走,灵子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灵子第一天到烟厂上班,工友都感到稀奇。监工对灵子很好,毕竟灵子是日本人,他又见灵子跟在英子身后,他对英子也开始客气起来。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英子与灵子的对话的字多了起来,英子不再只回答灵子一个字,“嗯”“对”“好”,“可以!“俺看行!”“每天早点起床!”“以后不要对着烟叶打喷嚏!否则会挨打。”

休息日灵子来找英子,“咱们去啤酒厂旁边的皮包店走走,可以吗?”灵子说,“俺想给俺母亲买一个皮包!”

英子不知怎么回答灵子,她看看叶祖母,叶祖母轻轻点点头。

“俺也去!”新新听到院子里的声音跑下楼来,他用殷勤的眼神看着英子,英子点点头。

新丽新菊也蠢蠢欲动。

“新丽新菊不能出去!”叶祖母的话抬高了几分钡。新丽新菊不情愿地撅着嘴巴垂下头。

叶祖母看了灵子一眼,然后她走近英子,她一边抬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她一边伸手在她的腰里摸了摸,一会儿,她把她的手从她腰里抽出来摊开在英子眼前,她的掌心里多了一个小布袋,她笑着递给英子,“给,这里面有几块钱,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英子急忙摆手,“俺只去玩玩,看看!”

“拿着,看看给自己也买个包!”叶祖母一边把她手里的小布袋硬塞进英子的手里,她一边抬起头看看天,“这天好像要下雪,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走出院子。英子拉着新新的手走在灵子的身后,三个人走在冷冷的空气里,不远处柳巷子的煤炉子升起的火苗在寒气里升腾着热气,那热气瞬间被空气中的冷冻固,风一吹,碎落一地,变成了路面上的冰,那冰都是黑色的;冬天的梧桐树成了光杆司令,光秃秃的枝条冰冷冷的、亮闪闪的,像卷烟厂监工手里的皮鞭;煤灰熏染的杂草和落叶到处躲藏着干枯的身影,有的被车轮碾压成了碎片,紧紧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像是路面上的黑色图案;青岛的路上满是石头,高低不平,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儿,就像宝石,鲁迅说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而,英子想说,在石头上走的人多了,石头变成了星光耀眼的玉石;不远处房瓦上飞过几只喜鹊,一声两声低叫,啄食瓦片下的草种子,它们的叫声从屋顶飘来,落进耳朵里,那声音没觉得好听,反而有点凄凉与孤独,那是对冬天的惧怕,人都吃不饱饭,它们更要谨慎过冬;偶尔,有车铃从身边飞过,带起一阵风,风过无痕,却留下了一股冷气。

英子急忙把新新的小手拉紧,这双小手黑不溜秋的,好像没洗净,英子看着新新的眼睛,“你的手这么黑?都多大了?还洗不净?”

“祖母说可以用沙子洗!”

新新的话让英子听了觉得好笑又可爱。

“这是煤灰!”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英子停下了脚步,她心里再次升起一股寒意,比冰还凉。

“你们等着!”英子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灵子一眼,“俺回去一趟!”

英子迅速转身,她瘦小身影飞快地向叶家小院跑去。灵子一愣,她低头看看新新,意思是问发生了什么?新新摇摇头。

一会儿,英子回来了,她肩膀上多了一个竹筐。新新一下明白了,“英子姐,你想去捡煤渣?”

英子笑着点点头。

灵子一时无语,她看看英子,她又看看新新,她知道,她无法改变英子的行为,她闭着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她尖尖的下巴。

啤酒厂后身有一条车道,那是运煤的大卡车穿行的地方。啤酒厂需要煤炭,煤炭可以蒸酒糟。日本人常常用火车把煤炭从山西煤矿运到青岛火车站,然后再用卡车运到登州路上的啤酒厂的后院。

灵子和英子在啤酒厂门口分手,英子拉着新新的手去啤酒厂的后马路,他们要去捡从运煤的卡车上掉落的煤渣。

灵子只好独自迈向啤酒厂旁边的皮包店。

高高的卡车从身边经过,风带着煤灰在空气里飘散,四周黑漆漆的睁不开眼睛。英子和新新垂着头,小心翼翼躲闪着飞驰而过的卡车,他们认真地捡拾地面上的煤渣,一块块,有的像花生米那么小,有的像拳头那样大,每捡到一块大点的英子都要看着新新笑一笑,真的是开心的笑。

在黑乎乎的路面上,还有一堆堆的孩子和妇女,看不清他们脸色,只有时不时张开的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她们的身影在黑色的空气里只是一片浓浓的雾,英子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偶尔新新会发出一声咯咯声,“谁碰到了俺?”

下雪了,雪片飘飘洒洒,煤灰也飘飘洒洒,雪的白,煤的黑,黑白瞬间笼罩了大地。

突然前面不知谁在喊:“日本人来了,快跑!”

新新急忙拉紧英子的胳膊,“英子姐,快跑!”

英子急忙把竹筐背到她肩上,她拉起新新往啤酒厂前门跑,他们要去找灵子,跟灵子说一声他们要回家。

可是,英子错了,她带着新新正好与从啤酒厂蹿出来的日本兵撞了一个满怀,英子听到了日本鬼子拉枪栓的声音,英子急忙把肩上的竹筐放在地面上,她知道此时已经跑不掉了,她要保护新新,她急忙把新新拉进她怀里。

日本兵把英子和新新围在中间,他们像看耍猴一样看着满脸煤灰的两个孩子,他们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阴森可怕。英子知道,她必须舍弃一竹筐的煤渣,她不要做舅舅舍命不舍财,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年幼的新新。

“给您,给您!”英子跪在地上,她一边对那一些日本兵说着,她一边把她旁边的竹筐推到那些日本兵的脚下。

日本兵还在笑,他们有的撇着嘴角,他们脸上是傲慢与藐视。

“带走!可以做工!”一个日本兵嘴里说着不熟练的中国话。

几个日本兵冲到了英子和新新身边,他们像提小鸡似地把英子和新新提了起来。英子急忙哀求,“放开我弟弟,求求你们,放开我的弟弟!”

新新在哭,英子在喊,四周渐渐围了好多人。有的人吆喝,“放开两个孩子!”“你们放开孩子!”

就在这时灵子出现了,她使劲钻进人群,她看到了哭成泪人的新新,她看到了满脸煤灰的英子。

“您好,放开我的朋友,我们在烟厂工作!”灵子用日语跟那一些日本兵交流。

日本兵听了灵子的话斜斜眼角和嘴角,他们又看看四周围拢过来的老百姓,那一些中国老百姓正满眼仇恨地怒视着他们,他们的手松开了,英子和新新“噗通”从他们手里跌落在雪地上。英子急忙爬到新新身边,她把新新紧紧搂进她的怀里,“新新,别怕,别怕!”英子一边哭,一边哄着新新。

“我父亲在啤酒厂做酒糟,我们都是日本人,他们是我的朋友和工友!”灵子弯着腰矜持地与日本兵聊着。

“把这筐煤留下,你们滚吧!”另一个日本兵吼着。

英子万分感激灵子出手相救,她更感激那一些老百姓,英子向那一些人深深鞠躬。

回家的路上,英子一直垂着头,她一边心有余悸,她一边恨那一些日本兵,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那么嚣张跋扈?他们就是强盗!他们就是流氓!英子在心里狠狠骂着那一些日本兵。

新新懂事地看着英子,“咱们应该跑掉的……为了她,咱们才丢了煤渣和竹筐!”

新新的话灵子听明白了,灵子没有说什么,她也是沉默。

“这件事怎么与祖母说?”新新有点生气,他放慢脚步走在英子身后,他不愿意与灵子靠的太近,他心里对日本兵的恨转嫁给了灵子。

英子回头看看新新,小声说,“不说就行了!”

灵子看着英子和新新一脸的煤灰,她没有觉得好笑,她只感觉对不起英子和新新。

回到家,叶祖母在她的卧室里躺着,新丽新菊在书房看书,英子拉着新新蹿进洗手间,她先使劲把自己脸上的煤灰洗去,她又去帮助新新洗脸,“新新,不要告诉祖母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竹筐,俺一定会想办法要回来!”

“不可以!”新新急忙摇摇头,“他们会杀人!英子姐,那竹筐咱们不要了!命比那个竹筐值钱!”年幼的新新一下懂事啦,他的懂事让英子欣慰。

“那,让俺想想办法,不用竹筐也可以!”英子看了新新一眼,“新新,以后不准你再去捡煤渣,放心,有你英子姐在,咱们叶家的煤炉不会灭的!”

新新抬起小脑袋用一双小眼睛看着英子满脸自信的表情,他不明白英子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英子心里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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