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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世与愿

孔阅先的到来给了英子很大的依靠,她没想到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叶家帮忙,她心里似乎吃了定心丸,她不再着急,不再不知所措,但,她脸上的泪水依然无法抑制,“俺这就去做饭,俺一切听您的!孔伯伯。”

新新听到院子的声音跑出了书房,他抬起小脸,满眼小惊愕地看着孔阅先,眼前的老头一身脏兮兮的长袍,灰色的头发遮在一顶破帽子下面,遮不住的头发在耳朵四周向外扎煞着;一双大眼睛,宽宽的眼角,有点像图画书里的关公,又像张飞,但,比张飞好看,满眼温和,给人亲切感,“您是谁?您是来看俺祖母的吗?”

“是,俺是你祖母老家的一个朋友!”孔阅先抬起他的大手抚摸着新新的小脑袋,“带伯伯去看看你们祖母可以吗?”

新新歪着小脑袋看看英子,英子向新新点点头。

“好!您跟俺来吧!”新新一边说,他一边带着孔阅先上楼。

孔阅先跟着新新走进了叶祖母的卧室。

孔阅先抬起一双大眼睛往老人的床上看着,他的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只见老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模样沉静;她身上衣服整洁,像是被熨斗刚刚熨过似的,老人鞋子袜子已经周正地穿在脚上;老人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呼呼呼”,那绝不是睡着了打呼噜声音,那是老人将死在殃气。

孔阅先心里很清楚,叶家祖母不可能再醒来,想到这儿悲从心里来,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虽然他与叶家没有什么交际,除夕夜里那十个饺子让他记住了叶家,记住了英子,此时此刻他难过的心情无法形容,这么多年叶家靠着这个老人撑着,老人一旦离开,叶家这一些孩子怎么办呀?泪水顺着孔阅先的脸流着,瞬间流出了两道泪痕。

英子熬了一锅玉米粥,家里最好的食物就是玉米碴子。

英子让新丽带新菊和新新到书房里去吃饭,然后她单独盛了两碗稠的用托盘送进了叶祖母的卧室。

听到英子的脚步声,孔阅先急忙抬起袄袖飞快地划拉一下脸,他一边从英子手里接过那碗玉米粥,他一边故意轻松地笑了笑,他又低下头闻了闻,“真香唉!英子,让你祖母多睡会,你去和弟弟妹妹喝粥吧!”

“嗯”英子一边答应着,她一边把她手里的另一碗粥放到了叶祖母床边的桌子上,“孔伯伯,待会俺祖母醒了您喊俺,俺喂祖母吃!”

孔阅先想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他只点了点头,“好!”

英子出去了,她去找新丽新菊和新新。

书房里,新丽正在收拾新菊和新新喝完粥的空碗,她见到英子走进来,她急忙放下手里的碗,她泪眼汪汪地扑向英子,“英子姐,祖母她怎么样了?”

英子也不知叶祖母的具体情况,她只知道叶祖母在睡觉,“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看护在祖母身边,不会有事!放心吧,也许,祖母睡一觉就会醒来了,也就好了。”

英子见过她祖父过世的情景,祖父一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他两双眼睛使劲瞪着……而叶家祖母的眼睛闭着、张着嘴喘着气,似乎与睡着了没有什么两样。英子可以断定叶祖母还活着。

“祖母她不吃饭了吗?”新丽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她似乎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了英子的身上了。

听了新丽带泪的话,英子心里也很难过,“新丽,你先不要着急,待会儿祖母醒了,俺再把粥给她热热……”

“俺生病时,祖母说多喝热水,多撒几泡尿就好了。”新新天真的话逗乐了他一旁的新菊。

“闭上你的嘴巴!”新丽朝着新菊发火,“祖母病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新菊很委屈,她一下窜到英子身边拽起英子的胳膊,“英子姐,新丽总欺负俺,俺……”

英子知道新丽的善良,更知道新丽与叶祖母的感情,新丽刚会走路就来到了叶家,她已经把叶祖母当成了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老人生病她怎么能不难过?看着新菊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有说有笑,她自然看不惯。

英子挣脱新菊的手,“你去带着新新看书画画吧!你们两个人不要走出书房,待会儿还会有人来,家里够乱了,你们也不要添乱,更不要大声吆喝,不要把鬼子引来,鬼子可杀人不眨眼呀!”

英子的话吓得新菊只吐舌头,她沉默了。

英子看看新菊,她又看看可怜兮兮的新新,她想,如果叶祖母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我白天去卷烟厂上班新丽她能照顾好新菊和新新吗?新菊和新丽脾气秉性各异,常常无缘无故吵架,不是叶祖母震慑着,叶家房子屋顶都会被他们掀了。

“我去洗碗!”英子从桌上抓起三个空碗,她转身准备去厨房。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吆喝声,还有黄丫头低低“唔喔”声。

“新丽,你去看看,不认识不要开门!”英子知道黄丫头没有叫,来人一定是它认识的人。

新菊往外探探她的头,“谁来了,是宋先生吗?他带了好吃的吗?”

“新菊,无论谁来,都不要走下楼,更不要走出书房,这几天鬼子的巡逻队在街上转悠……把书房们从里面关上,你看好了新新,你是姐姐,给新新做个榜样,俺不叫你,你们就不要开门,有好吃的俺给你们送进来,好不好?”

“嗯”新菊一边点头,她一边飞快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把新菊和新新安顿好了,英子抱着碗走进了厨房。这个时候,英子没有任何心情顾及院门外的事情,她的心事只在叶家祖母身上,她耳朵时刻听着二胡老头的招呼,哪怕是他的一声叹息在她听来都是雷声。

新丽走下楼来到了院子,她慢慢靠近院门口,院门外站着吴穷又高又瘦的身影,他手里晃着一个破衣服,那件衣服里鼓鼓囊囊的。

新丽认识吴穷,吴穷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门口,有时他会给黄丫头丢下几根骨头,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在饭店后院垃圾桶里捡来的。新丽没有朋友,她也很少出门,她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开水铺子朱家。

朱家老头很好,说话嗓音很轻,似乎怕惊吓着外人,可他对他的儿子很凶,好像他儿子就是他的死对头,他们爷俩见了面就吵。朱家儿子三十左右的岁数,在棉纱厂上班,他经常有事无事带着一个女人在街上转悠,他身边的女人经常换,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做媳妇的,不是朱家儿子丑,反而他一表人才,油头粉面,最大缺点不务正业,今儿上班,明儿歇着,一天打渔三天晒网,他在棉纱厂是一个烧锅炉的,他很好地继承了他老朱家的手艺。烧锅炉的本来是臭汗煤灰满脸,他却非常干净,听说他跟一个日本女人很好,又听说那个日本女人是面纱厂厂长的女儿,那个女人已经嫁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军人,她不甘寂寞,就这样勾搭上了帅气的朱家儿子。朱家老太婆很少在她家开水铺子出现,不知她在后院忙什么?朱家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已经嫁人,还有一个小儿子那年在火车道失踪,至今没有消息,听说是被鬼子杀害了,有的人还说是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不知哪个消息是真?那个消息是假?反正四五年过去了,朱家小儿子至今毫无消息。

除了朱家,新丽还认识吴穷一家,新丽害怕吴穷的后母,每次去柳巷子打开水她都垂着头,她的脚步贴着墙根匆匆而过,但她不害怕吴穷,吴穷经常帮她,有时候见她拿着暖瓶很吃力的样子,吴穷也不说话从她手里抓过暖瓶,然后帮她送到叶家门口。

“吴穷哥!”今儿,新丽见了吴穷有点害羞,她仰着脖子看着吴穷的眼睛轻声细语地喊了一声。

“这个给那个老头!”吴穷满脸严肃,他一边说,他一边晃晃他手里的包裹,“他让俺去买的,有烧纸,还有几个包子,还有几块骨头俺捡来的!”

吴穷很诚实,说话也不拖泥带水,新丽非常欣赏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头。

“俺给您开门!”新丽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抓起了顶门杠子,她把顶门杠子从两扇院门上抽了下来,“吴穷哥,您,快进来吧!”

吴穷把他手里的包裹甩打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边准备上楼,他一边回头看着新丽问,“英子在家吗?”

新丽点点头。吴穷的脚步犹豫了,他把他手里的包裹递给了新丽,“那个老头在你们家吧?”

新丽又点点头。

“好,把这个给他,他一看就明白了!”吴穷说完一转身“蹭蹭”到了院门口,他又回头看着新丽,“有事你在街口喊一声,俺一会就到!俺去开水铺子等着!”

“嗯”听了吴穷这句话新丽心里暖暖的。

看着吴穷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路口,新丽的脚步慢慢退回了院里,她把院门重新插上。

“新丽,谁呀?”英子在楼上往下看着新丽,她看到新丽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她又问,“谁呀?走了吗?他拿来了什么?”

“是吴穷!”新丽嘴里喃喃细语,她脸上瞬间飘过一抹彩虹。

“他有事吗?是不是又拿来了猪骨头?你就放墙根下吧!”英子一边说,她一边转身走近了叶祖母的房间。

孔阅先坐在叶祖母床前的桌子旁,他正皱着眉头想心事。

英子悄悄推门进来了,“老伯,俺祖母还没醒吗?”

孔阅先点点头,他抬头看了英子一眼,“英子,那个医生说什么时候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吗?还有两个小时!唉!”

“新丽是这么说的!”英子小心翼翼看着孔阅先的脸,老头的脸上挂着泪痕,脸色很凝重,似乎满腹心事。英子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英子姐,那个,那个医生来了,还有宋先生也来了!”突然楼下传来了新丽的惊呼。

孔阅先“腾”站起身,他挤过英子身边迈出了房间,他向楼下院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一个清瘦的老头迈进了院子,他们脚步匆匆。

“孔老弟吗?好久不见……”宋先生抬头看到了孔阅先,他急忙抬起手打招呼。

孔阅先急匆匆迈下楼走到了宋先生和肖医生面前,他满脸疑惑,他皱着眉头,眼前站着的宋先生模样似乎在哪儿见过,在哪儿?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孔阅先认识肖医生,也是前几天通过家兴三哥刚刚认识的。宋先生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没见过,此时一身长袍、一副眼镜、文绉绉的宋先生怎么这么面熟?

“您是?!”孔阅先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宋先生的脸,这张脸似乎他很早就见过了,一定见过。

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藏在一副眼镜的后面,温和的笑容扯开眼角皱纹,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一圈不长不厚的胡须,一个敦厚又温文尔雅的微笑,“您好,谢谢您孔老弟!”宋先生迅速抬起一只手扶扶他鼻梁上的眼镜,然后他又迅速向孔阅先伸出两双手。

孔阅先再次皱皱眉头,他真的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宋先生,眼前的宋先生似乎对他也很熟悉,还能直接喊出他的姓氏。

孔阅先突然张口结舌,“您……”

“听新丽说有一个拉二胡老头在叶家,俺猜想是您!”宋先生伸出双手准备握孔阅先的手,孔阅先心里一激动,他想起来了……孔阅先急忙把他的双手在他的破长衫上擦了擦,他的手和宋先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有千言万语,都没有说出口。

1928年宋先生在东北奉天教过书,1929年他曾带领学生游行示威,希望日本政府对张作霖的死负责,希望国民政府追究皇姑屯事件,以告慰因皇姑屯事件而死的所有人。孔阅先曾奉命带领军队围攻过宋先生的游行队伍,他没有开枪。宋先生要求孔阅先带他去见张学良,张学良没见。从那以后,孔阅先再没有见过宋先生,至今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在青岛相逢,相逢的地方还是叶家,这让孔阅先惊喜之外就剩下了激动。

“叶家祖母对俺有恩,俺应该来看看!”孔阅先知道眼前的宋先生不是一般人,当着真人面说话不能撒谎,但,隔墙有耳,他必须要小心。

“俺早就知道了您的事情!”宋先生一边上楼,一边对孔阅先悄悄说,“只是没有机会相聚!”

宋先生的话一语双关,孔阅先皱皱眉头,家兴三哥曾给他说过他们还有上线,这个上线是叶小姐的上线,也是扬玉与崔耀宏的领导,扬玉与崔耀宏牺牲后,就失去了这条上线。今天宋先生出现在叶家,这么看来,宋先生一定就是叶小姐的上线。

“英子,不要哭!”宋先生看到英子站在楼梯口哭啼,他心里也很难过,他嗓音哽咽,“好孩子,不要哭,你们祖母也许没事!

“宋先生!您可回来了,俺祖母她……”英子一下扑进宋先生的怀里,宋先生轻轻抚摸着英子的头,“孩子别哭,有你的宋先生在!还有你的孔伯伯在,不要担心!”宋先生一边对英子说着,他一边回头看看孔阅先。

“叶家祖母在等你!”肖医生看着宋先生的眼睛,“昨天她老人家说,她要等您!”

“嗯,俺知道了!”宋先生使劲咽咽嗓子,他的身体明显有点颤抖。

“我说呢,她在等谁呢?原来在等你?”孔阅先声音很小,“老人家就是不咽下那口气,俺不知她在等谁?”

孔阅先的话在英子脑子飞快地旋转,她祖父死的时候也剩下一口气,当父亲给他说,您放心,一切有俺……祖父才闭上了他的眼睛,难道叶家祖母只剩下了一口气,她不是睡着了?想到这儿英子紧跟着宋先生他们挤进了叶祖母的房间。

“衣服都穿好了?”宋先生满嘴泪音,他弯腰低头看着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叶家祖母,他语气再次哽咽。

“俺进来就这样了,似乎是她自己在昨天就穿好了!她还让开水铺子老朱买了一口棺材,老朱说,年前,她让老朱用她手上的戒指去换的……”孔阅先痛哭流涕。

“对不起呀,老人家!”宋先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英子“哇”放声大哭。

门口偷听的新丽听到英子大哭,她也开始哭。

听到英子和新丽的哭声,新新冲出了书房,他身后跟着新菊,三个孩子跟着英子跪在叶祖母身旁大哭。

叶家孩子们的哭声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老人家,俺来晚了,您,您放心去吧!俺会把您送到叶静身边……”宋先生跪着一步步走到叶家祖母床跟下,他的嘴巴对着老人的耳朵轻轻细语,泪水在宋先生脸上流淌。

叶家祖母眼角滑过两滴晶莹的泪珠,然后她胸口跳了一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叶家祖母的死让英子心里的那个天塌了下来,英子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哭,挤压在英子小小心里的痛苦如倾斜的黄河水,淘淘不绝。叶祖母活着英子还有一个依靠,还有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她还能把她心里对老家人的思念转嫁给叶祖母,依偎在老人的怀里,让英子感觉到自己祖母的存在,而如今,就这样,一个每天等英子下班,送英子上班的老人离去了,她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叶家。老人带走了什么?带走了她的不甘心与无可奈何,她就那样没有等来第二天的天亮,带着遗憾离去了,也许她的嫚在召唤她,还是她不放心她的嫚孤独的留在那边?她要去与她的嫚作伴。

楼下院里传来了吵闹声。棺材铺子送来了一副简单不能再简单的棺材,棺材表面刷了一层油红的漆,前面高后面低,只是木板不够厚,朱家老头弓着他的罗锅背,嘴里不停地埋怨,“看看,看看,怎么能这么糊弄呢?都是邻里邻居的,这板子是梧桐树做的吗?没劲,没劲!”

棺材铺子的来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是的,这就够意思啦,您老不知道,虽然算不上什么好的木料,也不全是梧桐板子,至少还有几根梁子是香椿木做的!”

孔阅先默默走到院子里,他清楚老朱头不是单单在埋怨棺材板的事情,他的心里主要是埋怨这个世道。

“朱大哥,别计较了,凑合吧,都不容易!”孔阅先对朱老头说。

“唉!”朱老头摇摇头,他扭身抓起一块破布低头擦拭着棺材。

“走吧!走吧!”孔阅先向棺材铺子的人摆摆手,他把对方送到了院门口外,然后他匆匆转身往院里走,他不经意地抬起眼角,他看到一个包裹放在楼梯口,包裹的一个角上露出几张黄色的纸,黄丫头卧在那个包裹旁边一动也不动,它的耳朵耷拉着,它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来来往往叶家的每个人,似乎它很害怕,它已经知道了叶家发生了什么,它听到了叶家几个孩子的哭声,此时它也泪水盈盈。

孔阅先走过去,他一弯腰抓起地上的那个包裹,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捆纸钱,还有几个包子,还有几根猪骨头,“这个臭小子,怎么能扔在这儿?”孔阅先嘴里埋怨着。

孔阅先把包裹里的猪骨头扔给了地上卧着的黄丫头,他抓着包裹上楼,宋先生和那个肖医生正在悄悄商量着什么。只听宋先生说,“肖医生,如果,可以,把那几个人带出去,让他们夹在送殡的队伍里!”

“叶家没有几个人,就这几个孩子啊!”那个肖医生叹了口气。

“孩子们不能出城,鬼子到处抓女孩子……”宋先生摇摇头,“让孔阅先再找几个邻居,你看怎么样?”

“邻居没有几个愿意在这个时候帮忙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都懂!”肖医生无可奈何地咂咂嘴角。

孔阅先大踏步迈到宋先生跟前,“朱老头想去送送叶家祖母,还有俺,再找个十几岁男孩,也算叶家人吧,举番俺来做!”孔阅先想到了吴穷,他知道吴穷不会拒绝帮助叶家的,“那个,那个老三也回来,俺已经通知他了!”

“老三?您是说花和尚家云吗?”宋先生很显然认识家兴三哥。

孔阅先点点头,“他曾是叶小姐的男朋友,他是叶小姐唯一一个稀罕的男人。”

宋先生沉默了,他从崔耀宏那儿知道家兴三哥家云的存在。自从叶小姐牺牲后,他也曾想办法联系家云,至今没时间碰头。战时紧张,联络站缺人,他不仅要去日照与大泽山交换情报,还要在青岛发展进步青年参加抗日游击队,这次,他还让肖医生通过黑市交易买到一些紧销药品,他正准备送到崂山青保抗日部队手里。

家兴三哥风尘仆仆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黑黝黝的脸色,一副清瘦的身板,还有一双细细的眼睛。

正在院里擦洗那口棺材的朱老头听到了院门口的脚步声,他无意地瞥了一眼院门口,只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张英俊潇洒的脸;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到那个小伙子让朱老头心里一颤,他突然停止了他手里的动作,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让他熟悉的脸庞,他嘴角哆嗦,“煤球,煤球,是你吗?”

跟在家云身后的那个小伙子一愣,他也看到了朱老头罗锅的身影,“阿爸,您,您怎么在这儿?”

“煤球呀,俺还以为你……那年,叶小姐说,你还活着,俺才心里踏实了,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真的是你吗?!”朱老头痛哭失声,他急急往前迈了几步,他一下抓住了那个小伙子的胳膊,“让俺看看你,俺家煤球,长高了,你这几年好吗?你阿妈,她自从你……她一直病歪歪的,都出不了门,快回家看看你阿妈吧!”

“俺知道,知道,三哥他们,已经把家里情况告诉了俺,这次回来也准备回家看看您和俺阿妈!”

“三哥?三哥是谁?”老朱头不知他的小儿子嘴里说什么,他狐疑地瞪大眼珠子。。

“那年,是三哥救了俺,从那以后,俺就跟着三哥啦!”煤球抬头看看已经迈到楼梯口的家云的背影。

朱老头顺着他儿子煤球的目光看过去,他看到一个高大又匆忙的身影迈上了二楼,他点点头,“煤球呀,你的命是那个人给的,那,你以后就跟着他吧,以后不要惦记着家里……”

“待会,如果有时间,俺回去看看阿妈,她还好吗?那个,俺大哥在家吗?”

“别提他,不务正业的东西,他在家俺就生气,他害怕俺骂他,所以,他也不敢在俺眼前转悠,俺也懒得管他的事……”朱老头一边嘴里埋怨着他的大儿子,他一边继续抓住他小儿子的胳膊,“让俺看看你,煤球呀,你的个子比你大哥还高,真好!”

“阿爸,俺大了,以后不要再喊俺煤球了,俺也有名字不是吗?”

“对,你有名字,朱二!”朱老头不好意思地抬起他的大手挠挠头,“这名字也不好听呀!”

“朱家瑞,是三哥给俺起的名字。”

“朱家瑞?!好听好听,俺家老二有名字啦!朱家瑞!”老朱头喜极而涕,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叶家祖母过世,家里没有大人,只有三个丫头,还有一个小男孩八九岁,你们一定要帮帮忙呀!”

“嗯,这次回来就是,就是组织让我们送送她老人家一程!”朱家瑞一边对他爸说着,他一边压低声音,“阿爸,叶家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多,会有好事之人瞎猜测,您就说是叶家的远房亲戚~街坊邻居不可能不打听的,还有,不要告诉他们俺的事情,否则引来没必要的麻烦!”

“知道,俺明白!放心吧,俺更不会说俺家朱老二还活着……”朱老头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袄袖擦擦嘴角,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下巴颏上,粘湿了他一撮灰白的胡子。

这个时候家云手里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上了楼,他顾不上去看宋先生和孔阅先,他直奔叶家祖母的房间。

“老人家,儿子来晚了!”家兴三哥家云突然跪在叶家祖母的面前,他一边哭一边说,“本来,除夕夜俺想上楼来见见您,又怕您见了俺想起叶静,所以,唉,老人家,俺可以告诉您一个您一直牵挂着的事情……可是,俺万万没想到您会这样匆匆忙忙走了!本来俺想等打跑了日本鬼子,俺就替叶静照顾您……”

孔阅先和宋先生他们面面相觑。宋先生没见过家云,单凭家云一副俊朗的外表,他可以断定眼前的青年男人就是叶小姐嘴里的那个老三。

“俺是叶静的丈夫,俺们虽然没有举行婚礼,虽然……”家云哽咽着,“今天俺替叶静来送您!”

家云一边说着,他一边弯腰抱起叶家祖母,他慢慢转身,他慢慢下楼,他慢慢把叶家祖母放进了院子里的棺材里。

英子带着新丽和新菊新新跪在棺材旁边大声嚎啕。黄丫头很懂事,它也跪在英子身旁,它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

正月初四的天气很混沌,天空就像被煤灰泡着,透不出一丝阳光,风不大,却很冷。天气好像知道人世间的伤痛,隐藏起它的色彩,云儿戴上了孝袖,一溜溜黑云旋转着它的哀乐,荡漾在青岛的上空;远处,传来火车的低鸣,声音也许太远,只听到了呜咽声;近处,啤酒厂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烟,长长的煤烟伴着风飘得很远很远,就像一根长长的黑丝带;街道上行人依旧脚步匆匆,他们已经习惯了死人,听惯了哭声,这个世道饿死的满路躺,何况是年老病死的。

柳巷子的四邻听到叶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们明白了,那个叶老太太死了,他们也只是为叶家叹息,有的人还悄悄嘀咕,没想到叶家还有这么多亲戚?没想到叶家老太太还能有一副棺材入殓?

灵子母亲也已经听到了从叶家传出来的哭涕声,她心里也很悲哀,她心里也知道,叶家老人本可以不这么匆匆离世,可以安度晚年,可是,老人在苦日子里挣扎,也在苦日子里抹眼泪,也在苦日子里饿肚子,这都是日本政府作孽呀,中国老百姓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自己国家政府会做出这么违背天理的事情?老人活着时,因为要省下饭给四个孩子吃,就偷偷吃煤灰渣,她见过几次,她可怜老人,她偶尔给老人送点米饭,绿豆,老人知道感恩,中国新年还给她家送了十个饺子,今儿老人过世,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家里小粮缸已经见底,只有几块硬锅巴和几根酸白菜还要留给灵子和灵子哥哥吃。灵子哥哥白天不敢停留在家里,只有晚上才回家,这是什么世道呀?日本人也怕日本人。

灵子母亲翻箱倒柜找出几块黑布,她把几块黑布剪了几剪子,简单地缝了缝,然后她踮着脚出了门,她的脚步慢慢靠近叶家,她在叶家门口徘徊。

宋先生把英子喊到他身边,他看着英子哭肿的眼泡子,“英子,明儿你祖母出殡,你和弟弟妹妹留在家里,不准出门!”

“不,不,俺要去送送叶祖母……”英子又开始流泪。

“英子,本来想让你去,只是,日本鬼子见了女孩就抓,所以,你要听俺的话,暂时留在家里,以后有机会,宋先生带你们一起去为叶祖母和叶小姐上坟……”宋先生语气再次哽咽,他不知道他应许英子的话何时才能兑现,眼目前他也只能这么说。

朱老头看到叶家栅栏门外一个女人在徘徊,他走近院门口,他把一双眼睛从栅栏门缝隙送出去,他认出了那个站在叶家门口的女人,是叶家的邻居,日本女人。朱老头抬起头,他狠狠瞪着那个日本女人,他声音沙哑,他没好气地吼着,“你,你有事吗?

灵子母亲把几块黑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她也不说话,她习惯了别人用这种口气与她喊话,她没有辩解的勇气,因为,毕竟是自己国家发起了侵略战争,毕竟是日本政府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惭愧,她更羞愧,她无脸面对中国老百姓。

“这是什么?”朱老头的口气依然锋利。

灵子母亲继续沉默,她面向着叶家院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

朱老头抓起那几块黑布看了看,他转身把手里的黑布交给了他儿子朱家瑞,朱家瑞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去递给了家云,“三哥,你看,这是那个日本女人送来的!他们在中国住时间长了,知道咱们的风俗!”

宋先生三步两步迈到家云身旁,“我们正愁没有孝布呢。还有孝服不知从哪儿租借?”

“宋先生,您就是开书店的宋先生,是吗?”家云直视着宋先生的脸,“我布包里准备了孝服!”

“太好了!”宋先生点点头,“接到肖医生电话俺匆匆回了青岛,什么也没准备!”

“老三,今儿咱们什么也不要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坐下慢慢聊,咱们进屋先研究一下出城的事情!”宋先生拉着家云和孔阅先进了內屋,院里剩下朱家瑞盯着院门口的动静,朱老头找来一个破盆,他引导着英子他们在火盆里烧纸钱。

叶家祖母出殡这天,徐豪辰来了,他赶着马车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尘仆仆。

两年没见,徐豪辰似乎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不是徐豪辰喊了一声英子,英子几乎没有认出他。黄丫头记性很好,它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喊英子,它一下从墙旮旯里跳了起来,它围着徐豪辰来回转了好几圈。

“英子,俺是,俺是那天把你从掖县送来青岛的徐叔叔呀!”徐豪辰看着眼前像柴火棍一样干瘦的英子,他鼻子酸酸的,他真想把英子抱进怀里,他尽力克制自己,“英子想家吗?”徐豪辰想,只要英子说想家,他就马上把英子送回莱州掖县的崔家大院,谁也无法阻止他。

英子摇摇头,她的眼泪再次止不住了,她轻轻喊了一声,“徐叔叔!”

“是赶车的师傅吗?”宋先生走近徐豪辰。

徐豪辰扭脸看看宋先生,宋先生正看着他摇头,意思是不让徐豪辰说话,徐豪辰有点生气,他没好气地喊了一声,“俺的马车不是白用的,不给好价钱,俺就不伺候!”

徐豪辰心里有火,今儿看着眼前的英子与两年前有着天壤之别,英子脸上少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多了一层凝重、生活的困苦与无奈……他真的很难过,更多的是他对英子的可怜。同时,徐豪辰也想起了崔耀宏和扬玉,毕竟他与崔耀宏在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之久。

“好说,好说,徐师傅咱们屋里聊!”宋先生把徐豪辰从院子里拉进了一楼客厅。

“她不欠咱们的,那年俺从掖县把她拉到青岛,俺就觉得不应该呀,看看,看看两年多了,这个孩子不仅没有长个子,还瘦了好多,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时,起码是白胖胖的……”徐豪辰声音里带着埋怨,他嘴里喊着,“崔耀宏,崔耀宏他们两口子,唉……这是做的什么事儿?”

“崔耀宏开始已经想到了,他想到了青岛不是孩子的乐园……”宋先生摇摇头,“英子愿意留下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她与叶家的感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她还是一个孩子呀!”徐豪辰嘟囔着。

“抗日游击队里十一二岁的孩子也有,他们吃的苦不比英子少!英子这样做也是为抗战尽一份她自己的力量,她只希望有一天新丽新菊新新能有学上,有饭吃,她愿意留下来!你以为她回掖县就会快乐吗?会自由吗?错了,掖县的情况更糟糕,日本鬼子已经封锁了所有街道和粮田,农民自己种的粮食无法收成,老百姓已经在吃树皮啦!为什么掖县乡民参加抗日游击队的多,只因为他们心里有一个希望,只要打跑日本鬼子,就会有粮田、有粮食、才能吃饱饭!”

徐豪辰沉默。近段时间日本鬼子的猖狂他已经见过了,宋先生的话他无法辩解,更无法改变英子的窘况,也许宋先生的话有道理,那个家兴和英子同岁,他已经是一名抗日老战士了。

“来,徐师傅,俺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家兴三哥家云!”宋先生把站在窗户旁的家云介绍给徐豪辰,他又扭脸看着徐豪辰对家云说,“这是徐豪辰,是家兴的战友,更是朋友。”

“奥,宋先生您不用介绍,俺们在年前已经匆匆见过了!”家云伸出双手握住徐豪辰伸过来的双手。

徐豪辰使劲握着家云的一双大手,“听说您去了河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不愧是神出鬼没的花和尚家云!”

家云苦笑了一下,“前天夜里刚刚回来,昨儿孔大哥找到俺,把叶家事情告诉了俺,俺丢下手里的事情赶了过来,……徐师傅,俺四弟说您是神枪手,更是他和新修的师父,没想到您还是一个车把式。”

徐豪辰摇摇头,“哪里?要说家兴和新修的师傅吗?俺只做了他们半个月师傅,那个,说起来那个孔阅先也是他们的师傅!一年多前,新修和家兴在烟台见过孔阅先,孔阅先在那儿待过一阵子,他教会两个孩子不少东西呢!唉,俺只是不知道孔师傅离着叶家这么近,如果俺早知道怎么也会把英子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多照顾照顾这个小姑娘呀!”

“这也不晚,自从除夕夜那天开始,孔大哥已经把英子当成了他的姑娘!”家云向徐豪辰点点头,“以后您就放心吧,有孔大哥照顾着叶家这几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徐豪辰点点头。

“大家……”宋先生看看家云,又看看徐豪辰。

徐豪辰扭脸看着宋先生,“您说吧,一切行动听您指挥,这是上级领导的命令。”

“好,这次出城,是一个机会,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并且,必须提高警惕,还要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宋先生满脸严肃。

“好,听您的!”徐豪辰和家云点点头。

“肖医生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刚刚俺已经告诉了他,一旦咱们暴露,鬼子必定顺藤摸瓜找到叶家来,四个孩子先有朱家照看!一旦有事,肖医生马上想办法转移他们……不暴露是最好的,朱家老二和吴穷两个孩子给叶家祖母披麻戴孝扮做叶家小辈,老三家云和俺给老人举番……其他人扮做唢呐手有孔师傅带着夹杂在送殡的队伍里,城外有崔英昌带着家兴和新修他们做接应……咱们必须安全出城。”

“好,俺听您的!”家云再次使劲点点头。

“徐师傅,您是俺花钱雇的,您尽量保护好自己!”宋先生认真地看着徐豪辰的眼睛,“不能暴露,如果,如果真的不能避免双方交战,您必须及时赶回到这儿,与肖医生安全带走四个孩子。”

徐豪辰一愣,少顷,他使劲点点头。

宋先生皱皱眉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徐豪辰,问,“徐师傅您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徐豪辰咂咂嘴巴,抬起大手拍拍他的额头,“有,俺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俺这次去平度带回一个女人,半路上她去了城阳,她说可能正月初五,也就是今儿赶到青岛叶家,她说她先去城阳上个坟!”

“她没说她从哪儿来?”宋先生又问。

“她没说,听口音像掖县人,俺似乎不知在哪儿见过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徐豪辰喃喃着。

宋先生沉默了,他知道刘缵花同志到了,她去城阳上坟?没猜错她是去替崔家给崔耀宏和扬玉上坟。

“嗯,就这样吧!大家好好准备一下,待会吹唢呐的就到了,咱们马上出城!”宋先生严肃地环视了屋里每个人一眼,然后他慢慢走出房间,他一抬头,他看见英子手里攥着一件白色衣服,英子一边哭着,她一边慢慢走到了棺材前。宋先生一愣。只见英子把她手里的衣服轻轻放进叶家祖母的棺柩里,她嘴里轻轻自言自语,“叶祖母,您喜欢俺编的凤凰扣子,这件衣服是俺自己的祖母出殡那天,俺嫂子给俺做的,前几天俺给它缝上了凤凰扣,用的线是新丽学手艺时用乱的线,不是很好看,您喜欢就带走吧!”英子的话里含着她的心酸,她脸上淌着痛苦的泪水,她眼前的棺柩里躺着陪伴了她两年的老人,这个老人没有等来抗日胜利就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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