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个时节是夏天的尾巴。尾巴越变越细,秋的凉意随之逐日加浓。尤其是晚上,夜越深,这种凉意便越发明显。我将信纸装回信封,透过玻璃窗仰望澄澈高远的夜空,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轻松至极的超脱感,整个人如羽毛般随夜风在星空飘扬,无比惬意。我伸了一下懒腰,如萌芽的植物般奋力伸展,因久坐而集聚的疲乏感便由内而外,沿着胳膊至指尖迸发消散出去了。
我扭了一下脖子,重新坐好,将注意力移回桌面。我拿起信封凑到眼前,信封在背光的映照下如擦掉鳞粉的蝴蝶羽翼般变成半透明状。我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将信封放回蓝盒子,随手翻了下里面的信件。8封,两三天一封,已持续两周多。这8封信大小一致,放在一起整齐如8张扑克牌。在这8张“扑克牌”下面,压着一只尺寸稍大的淡黄色信封。这是一个正面用印章印着一个可爱的兔子头的空信封,里面的信纸早已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我当时的紧张、羞怯、不安与慌乱。
那天和赵宇分开后,我慌慌张张地骑着单车往家赶。我的心“咚咚”直跳,仿佛里面有一个小鼓在不间断敲打,脚颤动到发软,踩着踏板如踩着棉花。到家后我发现家里没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停车时险些被脚架划破了脚面。我忍着脚面的疼痛破门跑入自己的房间,掏出信扔到桌面上,关好门在桌前坐好,长长呼吸一口气,之后用发抖的手撕开了信。亲切的字句如冬日里的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那圆圆的笨拙的字体像极了一群刚爬上岸扭动前行的企鹅。企鹅们边走边交替讲述着过去三年我们所经历的故事。我跟随着她的叙述把我们这三年回忆了一遍——刚开始我万分不情愿地被老师安排和她坐到了一起,之后她主动破冰同我说话,慢慢熟悉后两人便无话不谈。偶尔也会有摩擦和矛盾,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就会被我们的欢声笑语所化解。我仿佛听见她那如蜜粽般粘糯的声音在纸面上流淌,不禁渐渐感伤起来。这种感伤随同窗外的凉意逐渐加浓,浓到让我有点透不过气。看完了一页后,我仿佛为了逃离周遭缺氧的空气似的,放下信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一边转圈一边仰头闭目养神。
我梳理了一下信的内容,顺着她的思路之河往下走,不必多费心,便可以清晰地看到最终的入海口。人熟悉至极,不用说话便能猜出对方的意思,何况对方已在纸上洋洋洒洒铺陈了一页。于是,我带着一种求证的心情,如同做完了一道题要翻开后页去对答案般翻开了信的第二页。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又都出乎意料。我猜出了她的用意,却未曾料到她竟表达得如此直接:
这周五有空没?可以的话见一下吧。前山等你,黄花树下,不见不散。
我脑子里仿佛飞过了一群蜜蜂,“嗡嗡”响了一阵,好容易平复下的心情此刻又翻滚起来。前山是初中学校后面的一座小土山,有别于它后面那连绵不绝的群山,所以叫“前山”。前山一年大部分时间都覆满葱郁的黄荆和山枣等小灌木。平时学生们经常在山上游玩,但活动范围却仅限于山腰以下。山腰以上,沿着几条曲折的羊肠小道逶迤而上,最终会到达山顶的平台。这面积不大的平台上长满桃树大小的黄花树,远望如浮在山顶的一团鹅黄色的云。树下是如地毯般的茵茵绿草地。
山顶有如此美丽的景致,但学生们却不敢轻易踏进这块“禁地”。
大家心知肚明,那里是附近青年男女约会的地方。我们在山腰追赶打闹的时候,偶尔会撞见有情侣或并肩或拉手向山顶走去,便会恶作剧般在他们背后咋呼几声,然后大笑着溜掉。有一些比较顽劣的男生倒是经常去山顶转悠。他们回来后便会在同学们面前添油加醋地讲述他们地见闻,这些夸大的见闻让男生们兴奋不已,让女生们脸红不已。
所以此刻,当我在乔小菲的信中看见“黄花树下,不见不散”八个字后,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这八个字在我耳边铿铿作响,震得我的耳朵开始火辣辣地发热。这种热度如火焰般迅速蔓延至双颊。我可以想象她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东一句西一句,强作镇定写下长长的铺垫,一页结束后她紧锁眉头纠结不已,之后仿佛将要蹦极般咬紧牙关写下了这句话。写完后她看都不敢看就将这两页纸快速塞入早已准备好的信封中。那个信封上的小兔子由于等了太久都开始打瞌睡了。
《圆月弯刀》中,秦可情带着哀伤而不可测的眼神对丁鹏幽然道:“黄花树下,不见不散。”我和乔小菲曾无数次津津有味地谈论这个剧情。我也曾暗想如果哪天有女孩对我说出这句话,我该会多么心摇神驰。可是,现在真有人对我说了,我却是如此羞怯和惧怕,整个人都恍惚如雾野中的一棵烟树。
正在此时,大门响了。“咔擦”的响声如一记重锤敲醒了处于矛盾混乱状态中的我,外面传来的母亲的呼唤声更是让我慌乱不堪。我如受了惊的兔子般一边忙不迭地回应母亲的呼唤,一边快速拉开抽屉,——力道过猛差点把抽屉拉脱桌子——用右手如扫地般将桌子上的信封信纸一股脑儿扫入抽屉。-关上抽屉的瞬间厨房门响了,接着便是母亲开水龙头洗菜的声音。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于是又拉开抽屉,拿出信纸揉进口袋,无声地跑出卧室溜进卫生间,“嘭”一声按下反锁按钮。
我如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般在这方寸之地来回踱步,目光在四壁角落里乱扫。怎么处理信呢?我的脑袋里成了一团浆糊,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一个满意的方法。正想着,我忽然看见窗台上有一只绿色的打火机。它一下子揪住了我游移不定的目光,让我如同看到亮光的夜行者般欢喜不已。那是备用打火机,细心的父亲在每个房间的角落都放了一把,以备停电等不时之需。“对,可以把信烧了。”这个想法我最满意,因为潜意识感觉烧掉最干净彻底。
天已经开始转暗,装着毛玻璃的卫生间内相比外面还要暗上几分。这平静的昏暗忽然被一团火光所照亮。洁白的洗脸池如一个悬空的花盆,盆里闪烁跳动着一朵欢快的红莲。我静静看着白色的纸张一点点被火舌噬咬吞没,化为皱巴巴的黑色团状物。火焰越烧越小,最终在最后一点纯白变成炭黑后骤然熄灭。我打开水龙头,水柱急流而下。灰烬里的几点红色火星仿佛不甘心被水瞬间浇熄似的,报复性地升腾起一些呛鼻的烟雾。
我终于平静下来了,平静得有些落寞。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不无心酸地确定:有的事情,真的已经结束了。想着想着,我内心深处便如同被利器轻划了一下,隐隐疼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