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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白馨然托沈思丽转告我说想找我聊聊,希望我能同意。直觉告诉我她想聊的事情同肖勍有关,于是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了。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准时去了学校旁边的“湖畔咖啡厅”赴约。再来此地,想着去年同莫静雅在此见面的情景,我不禁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我走进店里,对侍者的问好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以前每每和肖勍走进一家店,他都是用这样谦和的笑来回应侍者的。我有些惊讶地发现白馨然坐的位置恰好是去年那次莫静雅坐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套装,优雅从容地轻靠在暗红色的沙发上看着窗外,身旁的沙发面上放着一只奶油色贝壳形状的手包。沙发的侧边立着一盆半人高的大叶绿植,油亮的叶子如同打了蜡一般。

“过来了飞羽。”白馨然看见我后亲切地招呼道,“快过来坐吧。”

“让你久等了白姐。”我朝白馨然弓了一下身子,侧身坐到了白馨然对面的沙发上。我到底还是有些拘谨,坐下后不知道将双手放在哪里,最后竟然像小学生听课那般将双臂交叠放在了桌面上。

白馨然看出了我的紧张,温和地笑着对我说:“我就是随便找你聊聊天,就像朋友间的那种聊天,不用多想。你想喝点啥?”

“都可以。”听了白馨然的话,我的神经好像没有那么紧绷了。

白馨然略翻了一下菜单,向我询问道:“红茶拿铁可以吗?”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上次莫静雅点的也是这个。白馨然见我愣了一下,便问:“不喜欢吗?那换别的。”

我忙道:“没有,就这个吧。我很喜欢。”

白馨然另点了几份糕点。侍者很快便将所点的东西上齐了。咖啡的热气如同青烟般袅袅上升,在空中飘舞成一些奇妙而神秘的图案。我闻着从热气里散发出来的焦甜的香味,看着这不断变幻的图案,心中萌生出一种“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感觉。

白馨然端起咖啡小喝了一口。我注意到她右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柔亮的金戒指,这枚戒指同她的耳环遥相呼应。我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之后将杯子小心地放回杯碟。

“味道还可以。”白馨然赞了一句,之后看着我缓缓问道,“估计你也知道我找你来聊什么吧?”

“是关于肖勍的事吗?”我忍不住问道。

“是的。”白馨然靠在了沙发背上,“肖勍走的时候没向你告别,并不是对你有所顾忌,而是不想让离别把大家都弄得伤感。这是他的原话。”

我想起了那天肖勍找我陪他逛街的事情。他开着车带着我逛遍了赤城的大街小巷,至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沉默并不是因为莫静雅的事对我心怀愧疚,而是对这个城市心怀不舍。他以他的方式对这个城市,对我进行了道别。我当时不但没有对他的忧伤给予安慰,反而为着心中那股自私的小情绪对他态度冷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不已。

“肖勍走的时候,请求我在可能的情况下多关照你。可见,他是很在意你这个朋友的。”白馨然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接着说,“之前也有一个人对我作出了类似的请求,你想知道她是谁吗?”

“谁啊?”我抬头问。

“是我的女儿,夏可冰。”

“嗯。”我脸上微微一热,低下了头。

“有朋友关心和惦念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说,友情是对抗内心的孤独和绝望以及这世间的冷漠和残酷的最有利的武器。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果你能碰到两个,那实在应该庆幸,因为有很大一部分人连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呢。”白馨然望着窗外感慨道。窗外有三个五六岁的小孩拿着一只五彩的小风车在交替玩耍。第一个拿着跑着转了一会儿便交给第二个,第二个玩了一会儿又给第三个。他们之间那种互相谦让共同欢乐的态度和做法大概就是友情的最初模样吧。

“我有两个朋友,一辈子的好友。”白馨然扭头看向我。我有些好奇她这两个朋友到底是何许人也,正要开口询问但又觉得这样开口问别人**很不礼貌,于是终没有问出口。白馨然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于是翻开她身旁的小皮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宝蓝色的的长款皮质钱包,拉开钱包的金色拉链,从中抽出一张黑白相片放在了我面前的桌面上。我定睛朝相片看去——照片上三个扎着小辫的年轻女子亲密地偎依着彼此,开心地对着镜头笑着,她们身后是一大片的麦田。

“那个拿着一把麦穗的女孩儿是我。”白馨然指着照片左侧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女孩子对我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越看这女孩儿越像夏可冰,不过夏可冰肯定不会这样夸张地大笑的。

“右边那个歪着头笑着的女孩是沈思丽。”白馨然继续介绍道。我仔细看了下照片中的沈思丽,发现她现在和以前相比,在容貌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很难想象她居然同自己的父母是一辈人。看完沈思丽,我又向中间那个女孩看去。她无疑是三人之中最清丽端庄的一个。她那清莹的眼波如艳阳下的秋水,整个画面因为她的目光而变得柔和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但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像在记忆的空中去抓一抹如丝絮般的流云,眼看就要抓到了,它却又随风飘走了。最终还是白馨然给出了答案:“中间这个叫凌燕燕。她是我们那届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我们三人中最懂事,最会关心人的一个。她是肖勍的母亲。”我恍然大悟,一把抓到了那片飘渺的流云——肖勍家电视旁的那张全家福。

“原来你跟沈老师,肖勍的妈妈在多年前就是好朋友啊。”我拿起相片小心放回到白馨然面前,看着她说。

“是啊。虽然我和思丽都让肖勍管我俩叫姐,但其实他应该叫我俩阿姨。我和沈思丽,凌燕燕以前是朋友,现在还是,将来也是。我一直希望我们都能够幸福,但是……”白馨然看着照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叹了一口气。五秒钟的沉默后,她抬起头不无伤感地说:“但是我们的命都不算好。”

我暗自诧异,不明白她为何会发此感慨。但她那微蹙地眉毛和忧伤的目光则分明昭示着某些伤心的故事。我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微低下头,用手指轻轻转着咖啡杯子。

“其实今天我本不准备说这么多的。原本只想谈谈肖勍的往事,以便于你更好地去理解他的内心世界。可是要说肖勍便必然会谈及他的家庭,谈到他的母亲便不可避免会涉及到我们三个闺蜜的往事,所以我就只能这样一点点说了。不知你有兴趣听吗?”

“嗯。”我赶忙接道:“我挺想听的。”

“那就好。这些故事我很多年都没跟别人说过了,但是见了你我却愿意同你讲,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冥冥中的机缘吧。”白馨然又将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开启记忆之门。她继续讲道:“我之所以说我们命不好,对于我和沈思丽来说是指感情不顺利,对于凌燕燕来说,则是指命运的残酷。这张照片是我们三人当时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刚到农村时照的。给我们拍照的是我的前夫,也就是夏可冰的父亲夏文成。”

我在心中“噢”了一下,但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表情,仍聚精会神地听着白馨然往下讲:“我和夏文成也算是青梅竹马。我们从中学时便互相喜欢。我喜欢他那温文尔雅的气质,喜欢他宁静淡泊的处世态度。我当时认为他是全天下最有才华的人。但一个人的优点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变成了缺点,这缺点有可能还是致命的。婚后我们告别了罗曼蒂克的恋爱,回归到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中,他的缺点就一点点显现出来了。我越来越觉得他的温文尔雅其实是懦弱无能,他的宁静淡泊几乎等同于不思进取。保障不了物质的才华就如同海市蜃楼般没有任何用处。现实的艰辛一点点消磨尽了我对他的感情,特别是在女儿出生之后,我更觉得不甘心。我忍受不了女儿跟着我们受苦,于是独自离家闯荡,开辟了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那个简陋的刻印店,想起了衣衫陈旧的夏叔叔,不禁在脑海中想起了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没有时间去过多感慨,因为白馨然开始讲起了沈思丽:“思丽是个乖乖女,特别听父母的话。从农村回到城里后,她的父母安排让她嫁给了一个高官的儿子,从相亲到结婚仅用了两周,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他们便离婚了。离婚使她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此后她一直没信心也没勇气去尝试新的恋爱。时间的流逝不仅没能抹除她内心的伤害,反而把她那扇紧闭的心门给锈封住了,彻底同门框锈接在了一起,几乎没有再打开的可能,所以她一直单身至今。”

我听见白馨然长叹了一口气,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不到美丽随和的沈老师居然有如此伤心的经历。我想起校庆时她对我的照顾,不禁心有戚戚焉。那个高官的儿子是谁?他怎么这么不知道怜香惜玉?!白馨然给出了答案:“最可恨的是,那个高官的儿子同沈思丽离婚后不到一个月便又马上结婚了,婚后半年便生了一个儿子。其间的原因可想而知!但是这样的败类却一路平步青云,最终也爬上了高位。他叫商国强,是你们班商一铎的父亲。”

我大惊!居然是他!我回想起那天在闫于坤办公室看到的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现在感觉那张脸是如此恶心!接着我又想起了那天我在夜店看见商一铎和浓艳女激吻的情景,不禁心中暗骂:“有其父必有其子!”沈老师真是太可怜了,被这样的人渣伤害最终对感情丧失信心真是太不值得了。我感觉血气上涌,头脑发热。白馨然劝我吃块蛋糕消消气。我没吃蛋糕,端起咖啡猛喝一口,被呛得咳了几下。

“没事吧?”白馨然赶紧从桌子上的纸巾盒抽了块纸巾递给我,关切地问。

“没事,您继续讲吧。”我接过纸巾擦了擦嘴,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好吧,那我继续说。最后该说凌燕燕了。”白馨然这次没有看向窗外,而是直接看着我问:“不知你有没有留意肖勍在阳台种了一棵花。”

“有的。”我想起了肖勍家阳台上那棵爬满玻璃窗的花藤以及藤叶间那小喇叭般的橘黄色花朵,“他说叫凌霄花。”

“对,是凌霄花。肖勍的父亲叫肖逸,母亲叫凌燕燕。肖勍种这种花,一方面是为了纪念父母的爱情,一方面也是为了寄托自己对母亲的爱意。凌霄花的花语是母爱。”

我点了一下头:“以前听肖勍说过凌霄花象征母爱。不过他母亲……”我忽然想起了那晚蓝灵给我说的关于肖勍母亲病情的话,内心瞬间感觉寒冷起来。

白馨然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她喝了一口咖啡继续道:“我慢慢给你讲。肖逸是凌燕燕在农村认识的,他俩一见钟情。肖逸虽然生在农村,但整个人气度不凡,和凌燕燕站在一起真有神仙眷侣的感觉。凌燕燕为了肖逸留在了农村里,俩人恩爱非常,一直相敬如宾,从未发生过口角,之后有了肖勍这个帅气可爱的儿子,他们更是人生圆满。这样善良幸福的一家人,本应该一直美满下去才是,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如海啸般一下子将这个家庭给摧毁了。肖勍那年兴高采烈地迈入了大学校园,不料却在入校体检时被查出感染了蓝色病毒。”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极度惊诧几乎要拍案而起,身体瞬间开始抖动起来,“蓝色病毒?!“

“对。这个词很可怕吧?你的反应可以理解。我当时听到这件事时反应比你还大。当时我和沈思丽发疯般地跑去医院,在医院昏暗的走廊角落里看到了抱作一团无助地哭泣着的一家三口后,我们两人的眼泪霎那间夺眶而出。我们上前扶起已经哭成泪人地凌燕燕,边安慰她边听她不住哀叹:‘我和肖逸也化验过了,都没有,为什么就我儿子会有?如果能替的话我宁愿有的人是我!’父母当然愿意替儿女承担痛苦,但有的东西是替不了的。然而,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那天肖逸赶回老家去拿给儿子买药的药费,心神恍惚中出了车祸,当场离世。”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悲惨的故事!当真是天妒英才吗?我感觉呼吸困难,头昏昏沉沉得难以自持,于是赶紧用手托住额头。在对残酷命运的惊愤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肖勍那张英俊而宁静的脸,实在无法把他同这样悲惨的经历联系在一起。

白馨然的话继续在我耳边缓慢流淌:“肖逸的去世对凌燕燕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她听到消息后一下子昏了过去,这一昏,便是十年。接连遭遇这样一连串的打击,大人尚且承受不住,何况是肖勍这样一个孩子,但他却表现得异常坚强。我和沈思丽想资助他继续读书,但他却拒绝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去办了退学手续。他说他无法承受同学们对他的歧视。之后他一边打工,一边给自己和母亲治病。刚好我当时新成立了一家模特公司,便把他招了进去,给他联系了很多业务。他说他将来赚够了钱便会带着他母亲一起去四季如春的南域生活,因为大夫们说南域怡人的气候估计会对他母亲的康复有帮助。现在他做到了。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也为凌燕燕感到高兴。”白馨然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怜惜?欣慰?这眼泪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我递给白馨然一张纸巾,却不敢看她的脸,因为我的双眼也已模糊一片。

“其实,”白馨然用纸巾擦完眼泪后半是总结半是安慰地对我说,“无论人生多么悲惨,都不应该绝望,生活越是不堪,便越要努力抗争。医学发展这些年,蓝色病毒已不像以前那样可怕,人们也不再谈“蓝”色变。肖勍现在只需要每天服一粒药便可以很好地将其控制住,估计再过几年,他便可以完全康复,连这一片药都不需要吃了。我相信,总有一天,凌燕燕会从南域的鸟语花香中苏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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