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帷灯匣剑(上)
那小厮原是沈江东的心腹,最是伶俐不过的,上气不接下地道:“说起来,竟然是公爷出事了!头里出太皇太后的孝,礼部说起了给太皇太后加谥号的事情,陛下便说也要给仁康皇太后加谥。可是端王爷抬出靖国公的旧事来不允,与陛下闹了个满拧不说,陛下昨儿微服去西山营阅兵,竟然遇上指挥使谋逆!”
沈江东虽然出任金吾将军,名义上统领京营,但是众所周知,端王控制西山营多年不曾放权,沈江东忽然想起一事:“刚上任的西山指挥使是孟光时?!”
小厮揩了汗说:“正是!”
江枫追问:“陛下如何?孟光时如何?”
小厮答:“陛下安,孟光时当场被戳烂了。”
沈江东呆立当地,对江枫道:“你早些歇息,我带两个人连夜回京。”
小厮道:“下雨了……”
“必须回京!”沈江东道。
江枫却道:“我不问孟光时此人有什么故事,你放心就是了。我不累,我们一起走罢。你也不要急,一则近时你都不在帝京,担得干系有限;二则你着急也使不上力,白让人钻空子。”
沈江东应了,思量着孟光时是今上的人之事不告诉江枫方为上策,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他自己又猜不透今上的心思。忽然想起来沈浣画和思卿姑嫂是知道孟光时之事的,不知道思卿作何感想?
思卿被沈江东念叨,不禁打了个喷嚏。她和萧绎初见时,萧绎便是秘密去见这位时任端王府长史的孟光时。孟光时不是端王的人,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一向对萧绎忠心耿耿,如今萧绎却想牺牲孟光时来打压端王。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早已经被禁的俚曲里有“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的句子。
“端王虽然对孟光时百般笼络,但孟光时对三哥忠心耿耿从无二志。我知道上阳郡的事和皇太后制谥事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是今时就非拿孟光时开刀不可?”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萧绎叹道。
思卿终于面露不屑,忍不住又道:“孟光时虽然做过端王府长史,又是受端王举荐出任指挥使一职的,但如今他是嘉国公、金吾将军沈江东的下属。迈出这一步必然会牵连到嘉国公,要动端王,舍掉一个孟光时足矣。”
“孟光时升任京卫指挥使还不足一月,和沅西也就打过一两次照面,牵连不到沅西。”
思卿挽袖添香,冷冷道:“要动端王和孟光时,这个时机选得好。人人都以为是端王和孟光时密谋已久,故为孟光时谋得京卫指挥使一职,好便宜行事。但无论如何现在孟光时是嘉国公现在的属下,嘉国公岂能不受牵连?”
萧绎一时无话可答。
昨日西山营的事,萧绎细细告诉了思卿。思卿心知他得知了上阳郡主之死,内心愤懑。当年老敬王就是拿“谋逆”扣给靖国公府逼死靖国公的,萧绎至今都未能给舅父翻案,故而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然而这么说也不对,一则逼死靖国公的是敬王不是端王,二则孟光时本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人,又不是端王亲信,着实无辜。
思卿见萧绎面无表情,忍不住轻声冷笑道:“‘十年磨一剑’,不晓得是谁磨的剑,也不晓得这把剑到底为谁所用。”
萧绎佯装没听见,并没接思卿的话。
雨夜漆黑的街上,有人撑着素色的油纸伞,那伞仿佛黑夜湖面上一片小小的枯叶,不知将会飘向何处。撑伞人一身小厮打扮,悄悄靠近端王府邸,叩响了王府一处角门。
过了好久,王府的伴当探头问:“是谁?”
“我是小七姐,有要事禀报王爷。”
伴当连忙开门迎她进去。
端王府书房内烟雾缭绕,端王与幕僚们刚刚散会。素色纸伞搁在了书房外的滴水檐下,露出一张柳眉樱口的粉脸——正是端王的幕僚七娘子,她昨日在西山营充作营艺伎,今上在孟光时营帐中用膳时,弹琵琶助兴。
端王的腾蛟纹略深了些,蓄起了长须。他仰坐在圈椅中,双目闭着,眉心紧拧,一幅心事很重的模样。
七娘子轻轻进了书房,行礼道:“王爷万安。”
端王豁然睁开眸子,问:“你怎才来?孟光时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七娘子沉默了片刻,道:“妾费了一点心思才脱身的,所以来迟了。依妾看,孟将军绝对没有弑君谋逆之心。”她微微抬眼,觑着端王:“孟将军是陛下所擒。”
书房外忽然传来一片请安声,她不禁一惊,却见端王继妃叶氏笑吟吟地端着羹汤掀开绣帘走进来,道:“这么晚了,王爷还不安歇?有什么事,明儿再议不迟。”
七娘子连忙站起来,向王妃行礼道:“给王妃请安。”
端王妃笑道:“原来七娘子在这里。不必多礼。”放下羹汤复对端王道:“七娘子在,妾便先回去了。”
端王面目表情道:“王妃先歇息去吧。”端王妃肃了一肃,走出书房,却又忍不住一回首。幢幢灯影下,七娘子正在对端王唧唧细语。端王妃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书房内的烛光忽然飘忽起来,七娘子走到烛台边剔了剔灯芯道:“妾所见的,只有这些。”想了想又道,“从前王爷说,孟将军是陛下的人。如今看来,孟将军未必是陛下的人。”
端王从圈椅里站起身,仍然面无表情,只道:“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七娘子行礼退下。
端王踱步道门边,吩咐侍女道:“去看看王妃在做什么。倘若王妃还没歇息,请王妃来书房一叙。”
端王妃并未歇息,须臾便来了,见端王站在门边看天,笑道:“今晚下着雨,哪有月可赏?七娘子呢?”
端王忽然携了王妃之手进屋。因为两人之间少有这般亲密举动,端王妃不禁一僵,还没回神,耳边就响起了端王低沉沙哑的声音:“劳烦王妃找个妥当的办法,取她性命吧。”
沈江东回京当日,“今上往京郊阅兵,指挥使孟光时忽然起兵谋逆,事起仓促,当日败北”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孟光时乃是端王府长史出身,端王一时成为众矢之的。
思卿与萧绎因为孟光时的事情话不投机,又冷战起来,翌日萧绎身边的侍从皆小心翼翼不敢作声。一时有萧绎身边的黄门官禀报:“嘉国公沈江东求见。”
萧绎一面命人宣沈江东到懋德殿,一面命宫女去催请思卿来。
思卿先选了一件银红重绢妆花大袖褙子罩在竖领外,对镜重新匀了脸、理了云鬓,捡了一支赤金镶碧玺的满冠插在髻上,又戴上一条米珠红宝围髻,才带着宫人姗姗来迟。宫人在殿外止步,思卿一个人进了懋德殿。
懋德殿内只有萧绎和沈江东君臣二人。
萧绎正对沈江东讲孟光时之事,见思卿进殿,沉吟道:“你来晚了,没听见方才沅西的谏言。”
如今沈江东总领京畿庶卫,正是今日“谋逆弑君”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的顶头上司。
孟光时既然“谋逆”,沈江东自付难辞其咎。但萧绎此时又将杀孟光时的始末和盘托出,足以显现他对沈江东的信任,沈江东正坐立不安,有苦难言。
思卿幽幽一笑:“什么谏言?是笑谏?哭谏?还是苦谏?总不至于是死谏。”
沈江东闻言骤然离座跪地。思卿见他跪下了,又道:“陛下亲自逼端王亮底牌。请问嘉国公爷,您还有什么可言的?”
“思卿,”萧绎唤道,“少说几句。沅西也起来。”
“陛下要压制端王,不惜杀孟光时以嫁祸——如今孟光时又是嘉国公的部下。陛下这是壮士断腕……”
“皇贵妃!”
这下打断思卿的是沈江东。他看见萧绎脸色已变。
思卿不依不饶道:“等事情真发作起来,端王只会把矛头对准内阁——他前脚为抚州的案子弹劾了东阁大学士,后脚就叫人算计了下属去,自然头一个怀疑宰执。要着急上火,还轮不到沈沅西你。”
萧绎把方才的火气生生咽下,目视思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思卿拨弄着鬓边垂下的围髻珠串,“我哪一句是胡说?难不成孟光时不是陛下的人,叫端王策反了去?”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萧绎骤然站起身:“思卿!”
思卿停步回首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孟光时到底是谁的人,自有定论。他因何而死,也会有定论。”
沈江东连忙打圆场道:“皇贵妃慎言,孟光时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是罪有应得。”
“孟光时罪有应得?孟光时有什么罪?卧底的罪?欺‘主’的罪?”
沈江东顿时面无血色。孟光时原系今上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今上为压制端王竟然不惜杀他。孟光时今朝冤死,确实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萧绎气得浑身乱战,却极力压制下来,看着思卿,道:“你放心,便是捅开了天,也伤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