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无心之人
杨敏在他后面,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眼里只剩下萧无羡往外走去的背影,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冷淡疏离,仿佛远在千里之外。
她知道,萧无羡身手极好,而且身上养着无数的毒蛊,百毒不侵,那支毒箭即使是刺入了他的身体,也不见得能要他的命。可是在看到他有危险的一瞬间,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替他挡开,即便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致命的剧毒已经蔓延到她的整个身体,每一寸神经都像是有毒火正在燃烧,却又像是如坠冰窟般,一直寒冷到骨髓里面。嘴角在不断地溢出暗红的血液,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意识也开始涣散,但她还是极其吃力地在地上半撑起身子,朝着萧无羡的背影,向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求你……看我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声音中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尽管轻微,但她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来,周围所有的人都听得到,那乞求中有着多少痛苦和渴望,有着多少鲜血和热泪。
然而,萧无羡没有回头。
哪怕连稍微停顿一下脚步都没有,只是在走到命龛洞外面,进入那条甬道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对后面的罗生门弟子留下一句:“把命龛洞收拾一下。”
杨敏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越睁越大,眼眶中渐渐地充满了泪水。她体内中毒已深,这时候不仅仅是嘴角,七窍都开始往外流血,眼中含的便是一捧赤红的血泪,鲜艳而可怖。
他就这么走了,走得悠闲懒散犹如散步一般,连头都没有回。把命龛洞收拾一下……对于他来说,她大约就跟一个不自量力去砸他的柿子一样,没有砸到他,反而把自己给摔烂在了地上,那就只能像是一团稀烂的垃圾,等着被收拾掉了。
没错,他对她毫无情意,甚至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她因为他众叛亲离,因为他付出性命,哪怕他有那么一点点的触动,在她临死之时看她一眼这样卑微的乞求,难道他都吝啬于给予?
倏地,她突然仰头大笑起来,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命龛洞里面,仿佛天地都能在这样的笑声下崩裂。脸上却有滚滚血泪滑落而下,一片赤红淋漓,宛如泣血一般惨烈。
“萧无羡,你根本就没有心!……”
疯狂的笑声里,全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仇恨、自嘲、绝望……周围所有人都静默地望着她,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作,唯有萧无羡还在继续往甬道尽头走去,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身形没有任何停顿。
杨敏的笑声停滞下来,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萧无羡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开口,充满了怨毒之意。
“我诅咒你,将来也会因为爱上别人而如疯如狂,因为求之不得而肝肠寸断……我愿终有一天,你的一片真心被人无情相待,被人弃如敝履,被人狠狠碾进尘埃之中,成为一滩烂泥……”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便渐渐地低下去,越来越微弱,最终脖颈一软,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山洞的地面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中全是赤红血泪,死不瞑目。
在听到她的这段话时,萧无羡的身影终于微微一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却不是看向地上已经死去的杨敏,而是对着夏然。
“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他的嘴角一如既往带着隐隐笑意,但这次的笑不再像以前一样妖孽魅惑,而是似乎略微有些僵硬和不自然,“……不去看看你的队友们醒了没有?”
夏然望着地上杨敏满脸血泪的尸体,轻轻叹息一声,移开目光,也往命龛洞外面走去。
她对杨敏的下场,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尽管的确是觉得可怜可悲,但并没有多同情。大约是因为现在她自己的感情属于理智自持的一类,即便是有了所爱之人,也不会疯狂到不顾一切,她无法对杨敏这种决绝惨烈,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情感同身受。
杨敏如今的惨死,固然是因为爱得太深太疯狂,但其实一切都只是她的咎由自取。很多人总觉得,我都爱你爱得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了,你怎么可以对我那么冷酷无情,我就觉得特别委屈特别怨愤。他们往往都忽略了,所谓爱情就是你情我愿的,没有谁规定你爱上我了,我就也一定得爱上你。
无论你为我付出多少,如果这根本就不是我本意所求的话,我都不欠你什么。这就好比我一点都不想吃燕窝,但你非要弄一碗来硬塞到我嘴里,然后跟我说这东西有多珍贵多难得,花了多少心血时间才熬出来,既然吃下去了就必须要付钱。有这种道理吗?
对于夏然自己来说,她绝不会爱上一个不爱她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若无情我便休,这世上的男人又不是全死光了,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萧无羡有多么冷酷凉薄,这么多年来杨敏明明再清楚不过,还要一次比一次更疯狂地往他身上扑,结果最后撞得头破血流,这能怪得了谁?
夏然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身上穿的玉怀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犹如月光流水一般从指尖传来,让她下意识地想起那个送她这件玉怀衣的人。他的怀抱也是像这样,干净得不染一点尘埃,虽然没有任何温度,却能够为她将一切刀光剑影,一切腥风血雨都挡在外面。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似水。在看过别人爱而不得的痛苦惨烈之后,她突然觉得很庆幸,她能够拥有赵景行,拥有一个和她相爱相守的人。
萧无羡在前面看着夏然的神情,微微眯起了眼睛,眸中的目光犹如黑色大雾一般,深不见底。
……
苗疆,山林深处,四天之前。
大雨还在倾盆落下,在天地间交织成一片灰茫茫的雨帘,不见尽头。汹涌澎湃的山洪,裹挟着大量的泥土、树干、山石,在峡谷中滚滚倾泻而去,回响着巨大的轰鸣声,水色灰黄浑浊,怒浪裂岸滔天。
夏均被卷在洪水中央,一个比一个沉重猛烈的巨浪向着他迎头拍下,一次次地把他压到水底,再一次次艰难万分地拼命挣扎上来。身体像是一个灌满了水的袋子一般,被水浪推来搡去,甩得晕头转向,全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一般。眼前全是翻腾水浪,耳中全是滚滚水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更不知道其他队友们都到了什么地方。
他的游泳水平尽管算是不错,但这洪水的力量实在太过巨大,根本不是普通人力可以抗衡。再加上水里裹挟的无数枯枝树干之类,从上游随着汹涌的水势冲下来,如果打到人身上的话,每一下都有可能把人打得脑浆迸裂。光是躲避这些漂浮物和不让自己沉到水底,几乎就费尽了他的全身力气,再没有余力脱离洪水游到岸上了。
没过多长时间,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势渐渐变得开阔起来,出现了一个断口。洪水和其中裹挟的杂物流到那里,便消失在视野里面,显然是往下方流去,而在前面不远处,遥遥传来了比山洪更加巨大百倍,几乎是地动山摇般的轰鸣水声。
前方是一座瀑布!
夏均尽管明知道若是再不脱离洪水的话,随着瀑布一起落下去,毫无疑问会被摔得粉身碎骨。但是越靠近瀑布口,水势就越湍急猛烈,更加难以从中挣脱。一急之下,没来得及躲开拍下来的巨浪,被呛了满口的泥水。
距离那瀑布口百来米的时候,一道疾如流星的身影,突然从峡谷的山壁上落入洪水之中,向夏均的位置飞快地游过去!
那人影似乎是不怎么会游泳,姿势很不标准,基本上就是瞎扑腾,但是动作极为敏捷迅速,犹如一道箭矢般破浪而去,竟然硬生生从那汹涌湍急的洪水中斜斜开出一条水道来,顷刻间就到了夏均的身边。
夏均被刚刚那一口水呛得咳嗽不止,在洪流中一沉一浮之间,透过滔天的浑浊水浪,突然看到一张单薄苍白的女孩面容在对着他游过来,黑像水藻一般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披散下来的则是在水中随着浪花蜿蜒漂浮。
“……忧离?”夏均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忧离**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是丧尸,不怕被水呛到,也不知道躲避,就任凭那些巨浪一**地拍打在她的脸上。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定定地望着夏均,伸出手来,一把紧紧抓住了夏均的右手手腕。
这时候,他们两人距离瀑布口已经不到三十米,前方传来的水浪轰鸣声更加震耳欲聋,只要几秒钟时间就会被冲到瀑布里面,再游到岸边已经来不及了。
“那边!”
夏均竭力在水浪中仰起头,望向瀑布口的上方,那里的水面上横向伸出一根碗口粗细的树干,跨越了半片洪水的宽度,低低俯到水面上方,正好足够拦下他们。
但是,他第二眼就看见,那根树干也不知道是什么变异树木,上面竟然密密麻麻长满了锐利的尖刺,最长的足以把人体扎个对穿,根本就无法攀附在上面。而现在离树干已经太近,也没有时间再找其他工具了。
“那根树干不能……等等!”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两人已经被冲到树干前方的位置,忧离一手拉着夏均的手腕,一手从水中伸出,毫不犹豫地扣住了那根长满尖刺的树干!
“噗!……”
一声血肉被刺穿的沉闷声响,那些尖刺瞬间贯穿了她的整只手掌和半条小臂,从皮肉中密密麻麻地穿透出来。洪水的水势实在太大,两人骤然被截停下来,那股巨大的力道一下子抵消不掉,忧离的手上随即便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撕裂声。
四级丧尸没有疼痛的感觉,尽管整只手已经皮开肉绽,忧离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但是那声音传到夏均耳中,却让他整个人疼得剧烈一抖,仿佛被硬生生刺穿和撕裂的,是他自己的手臂。
就借着这数秒钟的时间,他立刻从自己的那个小空间里面取出一卷登山绳,甩到树干上面,绕了几圈。确认足够坚固之后,将另一端系到自己和忧离的腰上,这才极慢极小心地将她的右手从树干的尖刺上缓缓地拔出来。
丧尸体内血液比人类要少,伤口上没有流出多少血,但忧离整只纤细的右手从手掌到小臂,全部都被扎得千疮百孔,皮肉到处裂开,惨不忍睹。夏均的整颗心脏都疼得紧缩了起来,捧着忧离全是伤口的右手,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给她处理才好。
忧离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表情,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大眼睛,白茫茫的瞳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夏均。在来苗疆的路上夏均一直在教她说话,但她现在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那意思大约是让他不要担心。
四级丧尸已经有很强的恢复能力,而且他们的身体既没有感染的危险,也不会因此生病,只要等着伤口自己愈合就可以了。夏均尽管也知道这一点,但是看着忧离那只几乎快要被撕烂的右手,还是止不住地一阵阵心疼。
拦住他们的那根树干并不粗大,这时候加上了两个人的重量和阻力,很快便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知道这根树干坚持不了多久,夏均立刻再找出几卷登山绳,一段段地依次系在树干上,借着这些绳子,将两人往岸边拉去。
等到两人费尽周折地到达岸边,夏均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抓住岸上生长的草木,正要爬上去,没想到刚一抬起左脚,脚踝处顿时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低头一看,这才现左脚脚踝不知道是在水中踢到什么东西,已经扭伤了。而且扭得十分严重,整个脚脖子都高高肿起一圈,刚才在洪水中注意力不在上面,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一碰就是剧痛难忍。
夏均本来就已经全身软,骨头架子都像是被拆散了一般,艰难地撑着旁边的树干,花了半天时间才勉强站起身来。他身上的小空间里有一些应急药品,但即使是上了药,扭得这么严重的脚踝也不可能马上就恢复,只能在这森林里面单脚蹦着走了。
忧离刚才一直蹲在他的脚边,大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望着他那只肿得老高的脚踝。以她脑中的那些意识,还不太明白夏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看他左脚不敢落地,而且一动就疼得眉头紧皱直抽冷气,便很自然地绕到他的前面,背对他弯下腰,显然是要让他趴上来背着他走。
“……不行!”夏均先是一怔,随即便一口拒绝,“……我自己能走!”
别说只是一只脚扭伤而已,就算他现在两条腿都断了,爬也得自己爬着走,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让一个比他还要矮一头的小女生来背着他?
忧离还是弯着腰,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这要是换了夏然,对夏均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再清楚不过,早就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扛起来走了。但忧离脑子里没有大男子主义这个概念,显然是不能理解夏均为什么明明走路困难,还不肯让她背着走。
“走吧,我一只脚也没有问题的。”
夏均咬着牙,扶着旁边的树干,单脚刚刚往前蹦出一步,就一脚踩到了森林地面上一处表面积满潮湿落叶,实则是个深坑的地方。
“哎哟!”
他的右脚陷进坑里,身体没法保持平衡,一歪便往旁边倒下去,得亏忧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这才没有把右脚都给扭掉。
忧离平时都对夏均的话绝对服从,但这一次没再理会他的抗议,直接把他给拖到了自己背上。她作为四级丧尸,虽然看过去身形娇小纤弱,但其实力气大得惊人,夏均挣扎了好几下也没挣脱下来,只好苦着一张脸,任由她背着。
他们不知道被洪水冲到了多远的地方,周围全是一片苍苍莽莽的山林,甚至连在哪个方位都判断不出来。周围没有一点人声人影,其他队员们都不知道失散到了哪里,在这瓢泼大雨中又无法使用信号弹或者燃烧烟雾来标明位置,聚拢众人。
夏均只知道龙蓁蓁所说的苗寨是在苗疆南边一片比较低矮的山中,他让忧离登上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头,在西南方向的远处,果然找到了一片比其他地方山势要相对平缓些的丘陵。
尽管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那里,但眼下他们也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只好过去碰碰运气。只不过照这个距离来看,要翻越十来座山岭,少说也得走个两天时间。
忧离完全不知道疲惫,也不需要睡觉,让她背着夏均一刻不停地走上两个月其实都不成问题。但夏均就是固执地觉得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生,肯定会累会饿会困,走一两个小时就要她停下来休息一下,到了饭点就升起篝火给她做饭,天一黑就铺开睡袋让她睡觉。
忧离不像赵景行那么接近正常人类,非要睡的时候也能睡,她根本就睡不着觉。第一天晚上躺在睡袋里面,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夏均看了一晚上,夏均半夜的时候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一双白茫茫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三魂七魄都被她吓飞了一半。
这之后他才勉强没有再逼着忧离睡觉,但休息还是要休息,吃饭也得照常吃。这么走走停停的,一直走到第三天中午,才走到那片低矮丘陵的边缘。
这里还横亘着一座大山,要翻过去才能到达那边的丘陵。这座山峰高耸险峻,地势险恶,爬上去再下来又得耗费至少一个下午的时间。
夏均脚踝上的扭伤这时候已经好了一半,左脚刚一可以落地的时候,就死活不肯再让忧离背着他,自己跟个铁拐李一样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树枝走路。他的眼力一向敏锐,很快就现这座山峰的一侧有一条狭窄的裂谷,可以从谷中直接穿过去,就不需要攀越整座山峰了。
这条裂谷有五六公里长,与其被称作谷,还不如说是一条裂缝比较合适,因为它的谷底只有十来米宽,有些地方甚至就跟一线天差不多。两侧的峭壁犹如刀劈斧削一般,九十度垂直于地面,上面挂满了垂下来的藤萝枝蔓。因为丘陵那一边的地势要低矮得多,所以整个裂谷的地面是倾斜的,一边高一边低,斜度还相当大。
裂谷比较直,谷底和两边基本就是岩石形成,情况一目了然,倒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危险东西。然而,夏均走到裂谷半中间的时候,突然隐隐感觉到了不对。
“等等……”他抬手示意忧离停下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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