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一章 清贫
大晋王朝太和五年,二月仲春。
暮色里,在大晋国境内的一处僻静山林中,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正背着装满草药的箩筐,朝着扶风城方向,一路踩着稀碎星火,步伐均匀,缓步前行。
少许时辰后,进了城门,路已过大半,背筐少年便抬起右手轻轻擦拭了额头的凝珠细汗,遥望四周,最后借着余留的脚劲,迅速将箩筐安安稳稳放在一个和他半大的青石台阶上,少年也一屁股瘫坐在青石板上,气喘吁吁。
待有了些意识后,他的身体逐渐安定下来,原先急促杂乱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仰起头望向四周袅袅升起的人家炊烟,和每家每户亮起的灯火。
他怔怔出神,喃喃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少年一身破烂衣物,姓宁,名初一,爹娘“早逝”。
自打记事起,便是跟着个牙齿发黄的老乞丐四处漂泊,一老一小拿着碗盆挨家挨户乞讨,或向红白喜事人家索乞赏封,或卖艺行乞,却独独没抢取硬夺、无赖行乞,被人憎恶被野狗追不过是家常便饭,靠着心善之人施舍才勉强过活,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十二个春去秋来,十二个花开花谢,自爹娘走后,日日浑浑噩噩。
春秋一梦中没有等来娘亲一声初儿,梦醒时分却等来老乞丐自嘲一句:果然命贱啊,老子命不久矣。
那行乞一生换来一身病疾的老乞丐,少年记得异常清楚,姓武,在前些年那冬天腊月的黎明到来前,被人发现瘫躺在王府大门外,死了。
只留下个和少年没有血缘关系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
其实少年一直知道,那位面色苍白的小妹,是妖。
宁初一没由来想起年少时那场饥荒,隔壁那位王婶,那天吃了一辈子都不舍得吃的鸡蛋,仅仅是为了压住毒药的苦味。
老乞丐死后,宁初一可没有他的厚脸皮,以至于当了一段时间的孤魂野鬼,后来兄妹相依为命,为讨生计,早早地去了药铺里做了药农,给的银两不多,吃饱不是大事。
他采药时格外采了些止血、清热泻火解毒、祛风湿强的草药。
其实少年也不明白这些药对小妹有没有用,但他实在害怕,便从怀中摸出一张药方,其上记着的是老乞丐醉酒时对他提过的几道耳熟能详包治百病的药材,兴许是怕漏了什么,又借着月光,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个遍,这才满意的揣入怀中。
数息后,少年站起身来,背上箩筐,最后仰头看了眼长空那一丁点星火。
宁初一步伐渐渐变快,眼中也多了抹明亮,春风徐来,脚踩着的青石板沙沙作响。
……
扶风城内,一个名为浊水巷的僻静地方,行人罕见,有一个清贫少年正提着药草包和三个灌汤包子匆匆朝着一个破宅子跑去,神色平静。
进入屋内,宁初一轻轻关上门,里面有一坚硬板床,堆放着平整的茅草,上面躺着一个身形瘦弱,衣着粗布衣物的少女。
少年看了眼熟睡的丫头,蓦然一笑。
这所破旧宅子是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简陋药鼎外,什么也没有,他叹出一口气,只得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架起药鼎,从屋外拿了些干柴放在底下。
宁初一蹲在茅屋外,小心盯着火候,时刻注意风向,生怕身后一切被一把火烧了,药方上边儿写着一切的注意事项,哪怕他自诩记忆惊人,也还是时不时翻出那张药方,生怕做错什么。
熬药到底不是个容易活,除了要一人时刻盯着外,那股难闻的中药味终究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更要注意急火和文火,其中道理不可谓不大,但宁初一竟乐在其中。
少年就这般盯着火候失神,整整一个多时辰,一股令人闻之翻江覆海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他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陶瓷碗,把熬好的中药小心地倒进碗里,然后捧起药碗,在鼻子前闻了闻,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脸上有了些笑意。
端着汤药来到小妹前,喂药时不自觉放缓动作,少顷,待碗里一滴都不剩时,他才瘫坐在地上呼出一口气,起身又拿了些干茅草盖在小姑娘身上。
少女懵懵懂懂,摇晃着爬起身子,揉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哥,我等你很久了,你还没来。”
清贫少年身体明显一滞,默默低头,望向自己单薄的衣物,再看向这个粗布衣物的小妹,心生怜惜。
回过神来,宁初一挠了挠脑门,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小缺儿你饿了没?”
“不饿。”
宁缺平静道,脸上却多了一抹欢喜神色,奈何肚子早已饥肠辘辘,空空如也,十分不争气咕了一声。
清贫少年愣了片刻,脑中有些混乱,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不饿”和“欢喜”二者间的关系,骤然如梦初醒,笑着说了声好,便从怀中摸出几个包子毫不犹豫递出。
宁缺乖巧点了点头。
宁初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柔声道:“你记得待在家里别动,除了我外,谁说的话都别听,明天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
宁缺眼睛弯成月牙,笑的没心没肺。
贫寒少年眼眶有些湿润,抿起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信手推开房门,蓦然望去,只见远处那片迎春花开的异常茂盛,孑然而立。
屋内药鼎下的急火跳动翻滚,火星躁动。
少年缓过神来,听着屋内鼾声,怔怔出神,闭上双眼,小声呢喃道:“花开花落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