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纵火之人
午夜时分，整个驿馆灯火珊，偶尔有几声蝉鸣犬吠零零散散传来。
恰在此时，数道黑影怀中夹着油料，熘墙撬锁闭着守卫跑到了一正殿之前。
屋里黑咕隆冬的，不见半分多余响动。
领头的黑影冲同行之人递了个眼神后，随之率先把手中油料泼向正殿门窗。
泼完了油料，又拿出火信子，犹豫了仅仅半息，便毫不拖泥带水的扔了出去。
油料接触明火，轰的一下泛起滔天火光。
突然一下的亮如白昼，偏殿值守的护卫立马冲了出来。
黑影和这群护卫对视一眼，沿着原路敏捷的翻了出去。
“走水了，走水了...”
护卫们顾不上去追黑影，扯着嗓子招呼人来救火。
毕竟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大内侍卫，论机警程度那可是无可挑剔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呼呼啦啦跑出了数百人。
有人运水救火，也有人往里闯的。
朱允熥躺在床榻上，任凭外面灼浪习习浓烟滚滚，神情澹然就是不为所动。
既是要演苦肉计，要轻易脱身的话，那还叫苦肉计吗？
与此同时，隔壁院中。
朱棣背着双手，在房间来回踱步。
片刻后，褪去倭国装束的张玉进门。
“虎威营反应还算迅速，火势刚一起来便发现了情况，现在已经开始组织灭火了。”
听闻这，朱棣这才稍稍松口气。
“走，过去！”
当朱棣领着张玉赶过来时，虎威营还在端着水救火，到处都没见朱允熥的身影。
“太孙呢？”
朱棣四处了望了眼，率先瞥到了陈集。
“王爷。”
“浓烟太大了，还没有寻到殿下。”
这大火又不是预料之外，完全可以在火势刚起来就跑出来的。
最关键的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朱允熥还曾提前熟悉过殿里的路线，即便是闭着眼睛都能够跑出来。
这么长时间了不见动静，十之八九是朱允熥自己不愿出来。
朱棣脸上有了愠怒，这也就是朱允熥没在跟前，不然的话可真就得动手了。
“你进去。”
朱棣转而扭头，吩咐了张玉。
张玉领命打湿衣服，正准备往里闯的时候，朱允熥先行一步钻了出来。
“太孙！”
朱允熥脏兮兮的脸上咧嘴一笑，道：“孤没事，张千户不用进去了。”
“你...”
火光照耀之下，朱棣黝黑脸上的狂怒更显得狰异常。
想要教训朱允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实在没办法开口。
“四叔。”
朱允熥嘿嘿一笑，满满都是心虚。
“受伤了？”
朱棣瞪了眼朱允熥，发现他撩起衣袖的左胳膊处有些红肿。
朱允熥往前一站，凑近朱棣道：“侄儿有分寸。”
很明显，朱允熥一语双光之下，他胳膊上的伤也是故意留下的。
当初计划的时候，可没有挂彩这一说。
朱棣脸上愠怒更甚，眼睛都快喷出火了。
“你随本王过来。”
朱棣领了朱允熥，到了他那小院。
招呼张玉去喊医士的间隙，便毫不客气的威胁道：“你别忘了本王手里还有大哥的谕令，你要再这么不管不顾，就别怪本王卸了你的正使。”
这个事儿上，的确是他不对。
朱允熥笑了笑，拉着朱棣道：“仅此一次，再没有下次了，四叔您就别生气了。”
朱棣余怒未消，压根就不吃这一套，一把甩开了朱允熥。
“少来这一套。”
“本王算知道你了，不过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心中根本就没有承诺。”
“你要自己找死，这趟差事结束爱咋死就咋死去，可别牵连了本王。”
和朱棣认识接触这么久，朱允熥对朱棣也算有所了解了。
完全遗传了老朱的刀子嘴豆腐心，表面叫嚣的厉害内心还是很柔软的。
现在的朱棣是否有那个非分之想他是不敢保证，但他从朱棣的言行举止中还是能深切感受到对他的实在关切的。
“这事儿之后基本就是谈判了，绝对不会再有任何风险了。”
“侄儿保证。”
朱允熥举着手指头，信誓旦旦的承诺。
“这次就算了。”
“再有下次，本王立马奏报家里，你是要抗旨还是怎么着，所有的风险自行承担，和本王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到底，朱棣还是退了一步。
今天这个事情要是奏报回去，老朱即便不马上把他召回去，少不了也得被臭骂一顿。
“谢四叔。”
朱允熥黑兮兮的脸上，只剩一口大白牙了。
“谢就别了。”
“你小子别再害本王就行了。”
朱棣白了朱允熥一眼，懒得再搭理他了。
正说着，门外敲门声响起。
“殿下，医士来了。”
朱棣拉开房门，张玉领着卢志明进来。
卢志明冲朱允熥和朱棣见礼后，瞥了眼朱允熥手臂的伤势，开始逐一摆出药箱。
不知是当着朱棣的面不好意思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卢志明只有条不紊的擦药，嘴上像上了拉链似的，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卢志明不说话，朱允熥倒不自在了。
“你今天咋不说了？”
卢志明手中动作不停，眼神都没给朱允熥一个。
“臣习惯了。”
“臣跟着殿下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了，这么多年了，这不都是殿下的常态吗？”
这话说的，好像他喜欢受伤似的。
不等朱允熥多说，门外的候着的张玉便喊道:“殿下，足利义满来了。”
听罢，朱棣瞬间来了精神。
“本王去。”
朱允熥使这出苦肉计，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作为受害者，气势首先得足。
“让他过来！”
张玉带足利义满过来的时候，卢志明已给朱允熥上了药。
黑乎乎的药膏夹在通红的水泡上，越发显得朱允熥伤势的严重。
而且，朱允熥脸上的污渍也没清洗。
足利义满刚一进门，朱棣便道：“你们若不愿与大明朝贡可以直说，行此下三滥的手段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非常抱歉...”
足利义满要不想与大明朝贡，就不会费劲吧啦搞这么一大堆了。
对朱棣的指责，足利义满连声道歉，表示道：“这都是倭国的错，小臣一定尽快查出纵火之人，给上使节一个满意的交代。”
稀罕他的交代吗？
朱棣仍然不罢休，咄咄道：“火势起来近一柱香的功夫不见你倭国的人，本王有理由怀疑你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查出来。”
顺着朱棣的话，朱允熥很快龇牙咧嘴的接了过来。
“你要是没这个能力，这个朝贡不开也罢，以大明的自身实力，沿海的那些倭寇大明有足够的信心全部歼灭。”
眼看合作马上就要崩，足利义满随之赶忙表态。
“三日。”
“三日必给上使一个满意的交代，小臣即日起加强安保措施，坚决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
足利义满诚意满满，就差给朱允熥跪下了。
等了半天，谁都没拒绝。
足利义满这才又道：“行辕被烧毁了，明日一早小臣护送殿下赶往京都，等到了京都这类事情肯定不会再发生。”
长崎之前属南朝的势力控制范围，担心朱允熥刚下船就带他们去京都，会让朱允熥有所不满。
权衡利弊之后，这才决定临时落脚。
左防右防防了大半天，仍旧还是出了问题。
想破坏对大明朝贡贸易之人多的是，足利义满就是想查，也都无从查起。
京都是足利义满的地盘，只有到了京都才能百分百足够保证朱允熥一行的安全。
“去京都可以。”
朱允熥想了片刻，回道：“孤说过，大明对外交流向来海纳百川，孤个人委屈相较于大明整体国策微不足道。”
“但，大明的付出并不是不求回报的，大明费劲周章达成和倭国的交流，总不能进行到一半便中途夭折。”
“在倭国曾斩杀大明使团先例之下，大明仍然不计前嫌促成和倭国的交流，这是大明的宽容没错。”
“但倘若进行到一半再中途夭折不说，还再次出现大明使团折损的情况，这就是在打大明的脸了。”
“这让大明还如何再统领四海诸国？”
“到时候，大明要如何找回丢失的脸面，那可就不是孤所能保证的了。”
总之一句话，你想从对大明的朝贡贸易中薅羊毛，但你也得做好小弟该做的事情。
若既想要薅羊毛，还敢在大明跟前耀武扬威，那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
大明之所以不动手，那是因为大明跨海出兵的好处还不够，真要惹急了大明，豁着啥好处不要大明也要找回场子的。
朱棣和朱允熥一前一后，很快道：“将军说去京都，那就先去京都，至于递交国书的私情，还是等将军抓到纵火之人再说吧。”
“可别才递交国书，合作就破裂了这可就不好看了。”
除了朱允熥的苦肉计过了些，剩下的这些那都是提前商量好的。
对朱棣的这建议，朱允熥马上表态。
“四叔说的有理。”
“将军不是说，三日之内查出纵火之人吗，那孤最多等五日。”
“五日后要还没结果，那只能当孤白来一趟了。”
只有把足利义满逼得紧了，才能让倭国藏于表皮的各种矛盾瞬间爆棚。
而就在不过刚刚敲定，足利义满还没走呢，大内义弘便也找了过来。
对于和大明的贸易，大内义弘远比足利义满的积极，要是这条路走通畅了，绝对将是笔不菲的收益。
“太孙没事吧？”
大内义弘刚一进门，便跑到朱允熥跟前打量，对屋里的足利义满仿佛没看到似的。
倭国的礼制再差，那也有礼仪尊卑。
大内义弘这么轻视足利义满，眼里哪还有足利义满这个上司。
只可惜，当着朱允熥的面不好发作，只能放任大内义弘和朱允熥的交流了。
“无碍。”
朱允熥笑着摆摆手，并不拒绝大内义弘的亲近。
大内义弘是足利义满他承认的名主，只要足利义满和大内义弘本身没翻脸，朱允熥就能够光明正大和大内义弘交流。
“长崎太不安全了，要不殿下还是去周防吧，那里靠近高丽，更有利于殿下的安全。”
大内义弘一门心思把朱允熥拉去周防，主要目的就是要达成和大明的贸易。
他这样做，或许是想借这机会钻空子。
但要换个角度来论的话，大内义弘很有可能故意放了这把火，然后以此为借口把朱允熥拐去周防，让朱允熥和他私下去贸易。
“大内名主。”
不用朱允熥说话，足利义满便开口了。
“太孙是来互换国书的，去你的周防又算啥？”
大内义弘数次拒绝足利义满去京都已经等同于撕破脸了，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了。
“主君也可去周防。”
这话一出，足利义满不干了。
让你去京都，你就是不去。
现在他把朱允熥这财神爷请来了，竟要让他去他地盘见朱允熥。
天底下哪这么多的好事？
“只要没有心术不正之人捣乱，京都便有足够的安防保护太孙的安全。”
足利义满话中暗含之意明显，傻子都能够听出来。
“主君这话何意？”
足利义满能把南朝的三件神器骗到北朝，其人本身也是有些头脑的，非常清楚即便大内义弘的矛盾再深，也不能当着朱允熥的面多说啥。
“没意思。”
“我已经和太孙商量妥当了，太孙明日就会启程去京都了。”
“你可也去。”
大内义弘心中季动一下，最终还是摇头否决了，道：“卑下就不去了。”
足利义满怀疑是大内义弘放火想要拐走朱允熥，而大内义弘还怀疑是足利义满放火想要嫁祸他呢。
只要坐实了火是他放的，即便是当着朱允熥这个外使的面，足利义满都足以诛杀了他。
大内义弘拒绝足利义满后，转头便又道：“太孙，我已经见过陈磊了，陈君尽管年龄不大，但却是个足够优秀的商人。”
能和陈磊达成合作，也算是牵上了朱允熥这条线，没必要非冒险跑去京都再见朱允熥的。
朱允熥此来倭国的其中一个目的，也是想让替他做生意的陈家走通倭国的这条商路。
贸易从来都是互惠共赢的，大内义弘能从中赚了钱，朱允熥也就能够赚到。
“大内名主觉得不错，可以多接触一下。”
和倭国能做的生意，朱允熥已提前和陈磊谈过，具体该如何执行陈磊是有分寸的，完全没必要再多操心了。
“好，那是。”
大内义弘目的达到，很快便告辞离开。
在大内义弘走了后，足利义满这才走。
两人都走了之后，朱棣打发张玉去守着。
“大内义弘和足利义满隔阂很深啊？”
朱棣攥了毛巾，递给了朱允熥。
朱允熥擦脸的时候，回道：“他们的矛盾早就不可调和了，只不过大内义弘无论从实力还是谋略上都差太多了。”
“要是不给足利义满增加些难度的话，这条路很快就不能用了。”
历史上，应永之乱足利义满弹指间可就碾碎了大内义弘。
“大内义弘主动找上了门，足利义满不会把他替罪羊了吧？”
朱棣重新把毛巾攥干，随之又出言问了句。
“最后当替罪羊与否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绝对不会放弃调查其他两个怀疑对象。”
“一个是他儿子足利义持，一个就是南朝武士的残余力量。”
“不过，我觉着他调查归调查，最后不会把这三方任何一方推出来的。”
“毕竟不管推出哪一方，并不仅仅只是诛杀表面纵火之人，还得处理背后的指使之人。”
“这三方再怎么弱，那都不可能一时半会所能处理的，而足利义满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和大明把朝贡贸易达成了。”
“绝对不会徒增是非，把时间浪费在处理这三方某一方上面的。”
计划是朱允熥想出来的，但朱棣对这些事情也是有自己想法的。
就朱允熥说的这些，朱棣不是没想到。
“你小子太坏了。”
“足利义满现在可找个替罪羊先和大明把国书互换了，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私下绝对不会放弃对这事儿的调查。”
“而他这一调查，势必会让他和那三方本来就有裂痕的关系问题更大的。”
能得朱棣的了解，他再做啥也就方便了。
“其实，他这体制本身就存在问题。”
“名主的权势太大，幕府又控制着国家，天黄存在可有可无，这种情况下只会让权力更迭更快，实在是不利于安定。”
对这，朱允熥只是说说。
他们越是不安定，于大明越有好处。
对大明的政治制度，倭国不是不了解，不管他们是没法学习，还是压根不想学习，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朱允熥没必要为了他们的事情，去走那条不知是否能实现的路。
由于给朱允熥安排下榻的地方烧没了，朱允熥便直接留宿在了朱棣那儿。
和朱棣聊了会儿，找地方睡下后还没睡多久呢，足利义满便安排出发了。
长崎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足利义满估计是一会儿多余的险都想冒了。
朱允熥既是来倭国做客的，又承诺说听足利义满的安排，那只能是足利义满啥时候让走，他啥时候就走了。
之后，朱允熥在足利义满的护持下，带着大使团的人浩浩荡荡赶往京都。
虎威营和燕军各三千人，随行使团零零总总加起来数百人，另外还有足利义满派出的五千亲卫，乱七八糟的人加起来得近一万了。
这么多的人且又不是急行军，一路走走停停就跟蜗牛爬呢，等到了京都已经是第二天的半下午了。
为了招待朱允熥，足利义满提前通知做了准备，红毯乐队较之长崎不知提高了多少个档次。
在酒桌上不再只有大明的饭菜，还有倭国的一些名菜，两种风格相结合，规格上更显高大上。
反正足利义满他咋着招待，他咋呈情就是了，就是在足利义满找到纵火的凶手之前，朱允熥绝不答应递交国书。
足利义满除了盛情款待朱允熥，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查纵火之人，隐晦提了次先提前递交国书被朱允熥拒绝后，最后也只能作罢了。
不过，足利义满尽管为了此焦头烂额的，但每日都会见爱子足利义嗣。
检查他的学业，询问他的吃喝。
就连无论宴会还是私下，都常会把足利义嗣带在身边。
朱允熥自到了京都之后，不是一次见到足利义嗣。
看的出来，足利义持对足利义嗣得了足利义满的盛宠很不高兴，哪怕是表面都不愿与足利义嗣亲近。
自到了京都，又是查纵火的凶手，又是招待朱允熥这些使团，足利义满忙的脚不沾地，足利义持无所事事的，但足利义满却没打算用他。
父子政见严重相左，且还心生着隔阂，这可是个极好的利用机会。
对于这些权谋之术，朱棣老奸巨猾的，远比朱允熥更有手腕。
当着足利义持的面，朱棣对足利义满带在身边的足利义嗣大肆褒奖。
足利义满要是能想到，他对足利义嗣的特别宠爱，会兄弟之间生起隔阂，从而给若的那一方带来祸患，他的偏爱就不会这么明显了。
对朱允熥的褒奖，足利义满嘴都合不拢了，仿佛足利义嗣是天下最出色的麒麟儿。
每次说完这些回来，朱棣无不和朱允熥炫耀他又让足利义持和足利义满的父子的隔阂加深了多少。
搞了这么多，唯一所没接触的只有南朝的势力了。
据方凡说，南朝的天黄姓龟山。
自三件神器被足利义满骗到北朝后，随同这三件神器到了京都，但因为有足利义满的人在看着，一直深入简出很难接触到他。
朱允熥到了京都数天，只接触到北朝的小松天黄，还没见过这位龟山天黄呢。
不管是大内义弘还是足利义持那都是足利义满的内部矛盾，而南朝的势力那就是外部矛盾了。
外部矛盾往往是不可调和的，完全不需要朱允熥出手，该出问题的时候谁都拦不住。
而且，足利义满一旦和大明的朝贡贸易开始，他所清剿的那些倭寇，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南朝的。
足利义满统一南北后，很多人不愿在足利义满手下效力，便纷纷跑到了大明沿海之上劫掠。
只要足利义满的清剿开始，势必会再激化南北双方之间的矛盾。
瞧着一切朝他所预料的方向发展，朱允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异样的轻快。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倭国便又得继续乱起来了。
只要乱起来，那就有好处。
平日朱允熥能见朱棣的时间有限，这次所接触的时间好不容易多了些，朱允熥也就跟着朱棣学些拳脚。
朱棣教授方式还和以前一样，但对他的出招明显比以前更加凌厉。
看的出来，虽然凌厉但更加真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