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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寒冽的双眸渐渐湿润,双手紧抠着帕。都多少年了,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文昭十六年八月初十那日情景。三泉县云家送中秋礼到邵家老宅,由才进门半年的大少奶奶接见。

云家老虔婆入屋就磕三个头,干脆得很。对待她们几个院里伺候的一口一个姑娘,客道得跟见姑奶奶似的。当时她还在心里取笑,取笑老虔婆与那倒夜香的麻婆子像个够够。

可她看错了。老虔婆胆儿比麻婆子肥多了。送完礼就求大少奶奶赏个恩,给她家二小子做个媒。

都求上门了,大少奶奶面薄哪有不应的,就把院里正当龄的几个丫头叫到了屋里。她吓死了,忙往后缩。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了,前天晚上大少奶奶才许了要抬她做姨娘。

老虔婆离了大院多年,腰杆早硬板了。大少奶奶有意将彩红指出去,可老虔婆却说她喜欢圆润的,瞧着有福气。那时整个斐冉院里就属她脸盘最饱满。

谁能懂她当时的绝望?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她从满心欢喜地期待,堕进无边的恶臭中,翻身不得。

待老虔婆走了,她人都瘫地上起不来。

大少奶奶红着眼睛拉着她的手说:“彩兰,是我和夫君对不住你。当前邵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父亲外放十二年了,今年回京述职,若再不能留京,怕是以后也没机会了。可邵家底子薄,又撑不起京中打点。云家…云家才给送来一万两银。”

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哭干了眼泪,病好了又强颜欢笑。

见着云忠恒的第一眼,她就忍不住犯呕。那指甲缝里的黑线,唇角边的白黏液…身上的气味,每一样都叫她恶寒。回过头再看大少爷,永远是干干净净,一举一动都带着光,清越又矜贵。

她怎么甘心?

出嫁那日,彩红同天被抬房了。老虔婆说她有福气,她是有福气,进门一连生下三儿子。若在邵家大宅,原配夫人都得敬着她。她的子孙后代也都是士族官家出身。这一切都被老虔婆给毁了。

而她在老虔婆病重时,还得被其支使着端屎端尿。她恨,恨毒了!福气,低贱如云家配吗?

过去种种在齐氏脑中快闪,她咬着后槽牙,屏着息,一滴泪滚落眼眶。云家世代就该活在泥沼里。她还要不断地贬薄他们,用邵氏映衬他们的卑贱,将这方牢笼捶打得越来越坚固,让他们永远匍匐在邵氏脚下。

如此,才能消去些微她的心头的恨意。

目光定在背书的小童上,嘴角抽了抽,一点一点地扬起。勤奋用功好啊!等到岁数了,她这个做祖母的一定好好给他挑个配得上的媳妇。挪动发僵的腿,缓缓转身往回。

与此同时,背书的云崇青突然停断,扭头往东看去。今日他祖母出合颂院,竟然没带下人。见此,云忠恒也顺着瞧了一眼。

对齐氏,他没什么怕。给脸面,她是他这房的老太太。不给脸面……她不是大宅院走出来的吗?该十分清楚大宅院里是怎么处置祸家主母的。

下晌,码头那来人,说府城邵家太夫人屋里熊嬷嬷到了。惊得云家几个院子都一阵混乱。主子手忙脚乱地换衣打扮,下人扯布抬扫帚地清扫。两刻后,齐氏领着一众女眷候在宅地入口处,身姿恭敬。

云崇青站自家院门口望着,眉头紧蹙。知道的,是在迎一个嬷嬷。不知道的,还以为一行在恭候哪位祖宗归家。从此,足可见奴性。

“有什么好看的?”云从芊连院门都没出,掰过弟弟的肩头,让其回屋。

没叫一行久等,大概过了两盏茶的工夫,三辆马车拐进了三里街街尾巷子。等在巷子口的云麦、云粱忙小跑着领路。到了云家宅地,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六七妇人,其中被拥在中间的两位,穿着褙子,最体面。

齐氏像是见着了亲姐妹,两眼泪汪汪地福了礼,就上去一把抓住当中的那位瘦脸嬷嬷的手:“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我准备妥当,亲去码头迎一迎。”

“哪需要那么劳师动众?”瘦脸嬷嬷反手回握,笑看了眼云家女眷,与齐氏道:“也别在这堵着了。”又扭头努了下边上的老姐妹,“她你没见过吧?你家仁哥儿的丈母娘上门了,还不赶紧领我们去你院里好吃好喝地伺候上。”

“瞧我这出息?多谢熊姐姐提点。”齐氏忙侧身让出道:“快…快请。”

一群人闹哄哄地回了。云潭院里站着的云从芊,有些庆幸。幸亏她爹娘今日去了五严镇划宅地基,不然也逃不过这出笑话。

祖母总说规矩,可云家上下最没规矩的就属她。一天天地说高攀,云家娶的是邵家哪个小姐吗?在她嘴里,正经的良民,家里不愁吃穿,还有下人伺候,娶个婢女,竟是高攀?

这要摆外头让别人评说,估计得笑掉大牙。

再说婢女,若没云家娶,想脱贱籍…那得在大宅里立多大功劳?就是那些被抬房的,又有几个卖身契不是捏在主母手里的?打死几个,眼都不带眨一下。

能脱籍外嫁,她们该谢天谢地。一个个的,都好似吃了多大亏一样,脑子全被富贵迷糊涂了。

合颂院了,热络了一会。瘦脸熊嬷嬷就给齐氏打了个眼色。齐氏立时会意,遣了几房女眷,把门关上说话。

“还是你福气大,儿孙满堂,前呼后拥的。”熊嬷嬷抽了帕子出来,摁了摁眼角:“彩红姨太太就不如你了,生了两闺女。虽说有老夫人做主,两姑奶奶嫁得都不错。可姨太太走时,身边连个体己人都没。”

彩红是福薄,但凡有个儿子,她也不至于早早被爷厌弃。齐氏不可怜她,只可怜自己:“老夫人还好吗?”

“好,就是总说对不住你。一个人寂寞,有时还骂彩红姨太太,骂她不知保养己身,害她到老了连个说笑的老姐妹都没。”熊嬷嬷叹着声。

屋里静默几息,她又笑道:“这回来,老夫人让我给你句话。说当年是邵家对不住你,她有心弥补,想把最得你欢心的芊姑娘带身边养几天。有个名,日后也能摊着个好归宿。”

齐氏立马作感动样:“那真是多谢老夫人了。”

“仁哥儿媳妇的事,你也别记怀。”熊嬷嬷笑意一敛:“老夫人发了大火,是一点脸面都没给五爷留。那爬床的贱皮子,已经被灌了药,打了板子发卖了,连五爷也被罚跪了两日祠堂。”

“知道老夫人公允,我这也没不舒坦。再说,娶哪个不是娶,只要是个好的便可。”

“你明理。”熊嬷嬷拍了拍齐氏放在腿上的手:“栎嫂子家闺女品性不错,跟你年轻时一样,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齐氏闻之欣喜:“劳老夫人费心了。”

“你啊,值得老夫人费心。”熊嬷嬷婉言:“这次还多亏了你传回的消息。不然家中都不知道温三夫人携女出京了。”

栎嬷嬷插了一嘴:“谁能想到呢?温三夫人都病重了。”

“也是该咱们邵府里小姐出息。福气来时,挡都挡不住。”齐氏不揽功劳。

“是这样。老夫人还备了不少东西让我给你带来。”熊嬷嬷打趣:“里面有好几样,我瞧着都眼红。”

“那我可得收好,叫你少惦记。”

又笑闹了一会,栎嬷嬷随口问了一句:“今日好像没见着你四儿媳妇?老夫人总夸芊姑娘标致,我都还没见过。”

“不知道你们来,他们两口子去五严镇了。要见芊丫头还不简单,我这就着人去叫她。”

“哪能呢?坐了一天连一宿的船,身子僵得很。一会咱们安顿好,出去走走,各房各院都瞧瞧。”

“行,那就听仁哥儿丈母娘的。”

傍晚,云禾回来,听闺女说了下晌那出,冷嗤一笑,没当回事。拿了《诗经》搬了把椅子坐到西厢檐下,考教儿子。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此为何意?”

读一年《诗经》,对其中内容,云崇青是熟烂于心:“鸟高飞,居天之下。人心狠,至极难测……”

王氏听着父子问答,一日疲倦尽消,通身舒爽,步履轻盈。都到晚饭时了,还给他们备了茶点。

齐氏领两嬷嬷来至云潭院外,云禾正考问最后一句。一行入院,熊嬷嬷看檐下一座一站父子,直道打搅。寒暄一阵,入屋吃茶。

“你也有几年没去府上了。前个我们临走时老夫人还在念,彩兰家二小子最喜欢吃她小厨房做的芸豆糕。不拘着,一顿能吃一碟,牛乳茶也能喝一大壶。”

云禾笑笑:“那都是过去了,如今我儿子都快八岁了。”

栎嬷嬷看跨入门槛的姑娘,哎呦一声,忙起身:“好体面的姐儿,仙女似的,怎么生的?不怪老夫人惦记。”

佯作羞涩,云从芊上前行礼:“怠慢了。”

“不怠慢不怠慢。”栎嬷嬷拉起她,回头跟云禾、王氏说:“等仁哥儿和我那冤家成亲回门时,你们可一定要带两孩子到我家坐坐。我儿媳妇正怀着喜,沾沾你们夫妻的好福气。”

顺着话,齐氏将邵府老夫人的打算说了:“王氏,你也给芊姐儿准备起来,别到时缺东少西,烦着老夫人。”

带芊姐儿在身边养几天?王氏只觉荒唐,脸上笑有点挂不住了。把人送走后,调头便黑了脸。

“当家的…”

云禾抬手打住她的话语:“别急别恼,”看了一眼抿着唇的闺女,伸手将儿子捞到身边,“有我呢。”老参精难得,留在药堂里就是镇店之宝。江老大夫一直不松口,他不怪。现邵家人提前来为新人铺床,定有别的打算。

邵家这一趟算是肯定了要谋继室之事,但他们还有不放心的。云崇青拉爹娘进院:“温三夫人抱病出京,你们说她的病是重是轻?”

云禾与妻子对视着,他儿子不简单:“想知道确切的,就得寻名医把脉。”

“举荐名医,可看病亦可断病。”云从芊都佩服邵家,不要脸至斯,还书香门第。揣着明白装糊涂。京城温家什么门第?温三夫人的病,估计宫里太医都给瞧过,需要邵府来献殷勤?

云禾长呼一气:“这两天我就不去烦江老大夫了,等她们走了,我再去打扰。”

王氏心难宽。

六月初二,三辆马车一离三里街,云禾便出门往和春堂。正好江老大夫也在等他,见着人,吹胡子瞪眼,口气很冲:“老夫还以为你老参精不要了。”

“您说笑了。”云禾哈着腰跟在白发老头身后进了药庐,才想去给老家伙煮茶,手刚触到茶壶,就闻问话。

“你老实说予老夫听,邵家要给谁诊病?”

坐在小炉边煎药的青年,抬起一双秋水眸看向顿住的云四叔。

云禾紧敛的双目慢慢漾开笑:“果然是请了您。”

“别废话,赶紧说事。”

“京城温家三夫人……”

炉边青年握蒲扇的手蓦然收紧,眼里神光震荡,指节泛白。江老大夫愣了两息,立马问道:“温棠峻的原配妻子?外祖家姓陈,南泞大盐枭陈昱之的外孙女?”

知道得还挺清楚!云禾有些意外:“我以为您不关心这些。”

别人就罢了,但她…江老大夫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几圈后又顿足:“她病重了?”不等云禾回话,又道,“不该啊,她足月出生,幼时身子康健。现才二十有六,怎么就病重了?”

老家伙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云禾摇首:“我也不清楚,只晓得温三夫人已在替夫择继室,为女铺后路。向你求老参精,也是要送给她,卖个好。”

江老大夫腮边鼓动了下,摆摆手:“你回去吧,明日午后来药庐拿。”

这么简单?云禾迟疑。

“还愣着做什么?”江老大夫气不打一处来:“不想要也给老夫赶紧滚。”

厉声之下,云禾脚底抹油。药庐中死寂,直至药开发出咕噜咕噜声,青年才到:“爷爷,我想去见见她。”

一声长叹,江老大夫老眼湿润:“确实该去见见。邵家都跟老夫提孟家女保胎药之事了,威胁之意虽未言明,但也显然。想来给人看病是假,断死期才是真意。你与她虽没见过,可一母同胞的血脉缘分断不了。”

“云四叔那里?”青年露悲。

“邵家非善茬。虽允了一个举荐名额,但日后你入了太医院,老夫却不想你与邵氏多纠缠。”因着过往的旧事,江家百年里本不欲派子弟考医官。可邵氏两奴的威胁,却叫他胆寒。

民与官斗,血淋淋。

“您给断病,邵家给名额,一场交易而已。”青年压了压药庐的火,神情已恢复寻常。

“明日云老四来,除了老参精,老夫会把你那本誊抄的药典一并给他。”

青年敛下眼睫,那药典第一页有他名。江陈,字不朗。

江老大夫转身看向庐外,目光悠远:“你外祖母谢氏,乃现沐宁侯夫人的姨婆。沐宁侯幼女,是当今沐贵妃。若能得沐贵妃提携,你在太医院的路会好走许多。只要保住她,以后…翻查南泞陈家金库失窃案,也可多重仰仗。”

青年吞咽,目里渐生笑,迟迟才道:“爷爷,您说她会认出我吗?”毕竟无论是在西平朗氏,还是勐州谢氏那,他都是个死人,早与母葬身骆轴崖下。

“你姐姐幼时很机灵,而你这么多年一直临摹的是你母亲的字帖。”

……………………

云家白鸭河边,云忠恒在等他孙女。

不一会,云从芊到了,挥退管事,走到垂柳下屈膝行礼:“祖父。”这一天…终还是来了。她此刻心情很平静。

“你父亲又去和春堂了。”云忠恒不晓得四儿向和春堂求什么,但药堂里能有什么?无非是药。

“是。”

“青哥儿今日没去从德堂,又是在家自学?”

“是。”

云忠恒转过身,面向孙女。东边桦木怪道口,云崇青站在他祖母之前站的地儿,凝目望着那幕,唇口抿紧,心中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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