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

初夏，在一处山脚之下，一位穿着僧服的小男孩儿，双手捧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钵，正蹑手蹑脚地向着江畔的一户人家走去。

小男孩儿浑身脏得像个乞丐，乱糟糟的头发之下藏着一张白皙的小脸，只是看起来没有多少肉。他身上的僧服也破了好几个洞，加上他那削瘦的身子，让本就宽松的僧服显得更加不合身。

他是这山里的和尚，因为他师父是和尚，但却没有给他剃度，所以他只能算是半个和尚。

小和尚前面的院子不大，里面长了一棵趴着腰的杏子树，在杏子树的旁边坐落着一间小木屋，此时屋顶上正飘着一缕炊烟，想来应该是屋里的主人正在做午饭。

来到院子门前，看着紧闭的院门，小和尚的脸色有些紧张了。他回过头看了眼身后，在他身后远处的田埂上，正站着一位比他还要消瘦的老和尚。

老和尚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着一件有些发白的黄色的僧服，虽然也有些旧了，但至少还是完整的。被藏在斗笠下的脸瘦得像是被刀削过了一般，两只眼球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里，让人看不出来他此刻的眼睛到底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

这位老和尚，便是这小和尚的师父。

“师父……”小和尚轻声呼唤了一声。

这是他师父第一次带他下山化缘，所以难免会有些紧张。

迟迟没能等到老和尚的回复，小和尚只能咽了咽口水，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石阶，硬着头皮将眼前的木门轻轻叩响。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了动静。小和尚也急忙从石阶上跳了下去，两只手紧紧抓着铁钵，后退了好几步才放下心。

随着那院门被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从门缝里探出了一只脑袋。

见有人出来，小和尚连忙放下铁钵，然后双手合十地对着那大汉深施一礼，用他那稚嫩的嗓音缓缓说道：“施主，小僧是这山里的和尚，刚好路过贵宅，还望施主能行个方便。”

说完，小和尚便将地上那和他脑袋差不多大的铁钵抱了起来，并用力举过头顶，期待面前的男子能略施恩惠。

然而院里的男子却并没有搭理小和尚，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

可刚刚还站在田埂上的老和尚，此时却是不见了踪影。

见四处无人，那男子更无心搭理了。他什么也没说，直接退回院子，然后哐当一声就将院门给关了起来。

小和尚呆呆地站在地上，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又看了看手里那空空如也的铁钵，委屈的泪水一下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算上这一次，他今天一共拜访了五户人家，可依旧是毫无所获。

小和尚抹了抹眼泪，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院子里却突然传出了男子的声音，

“这山里的和尚早就死光了，哪里还有什么和尚！”

听到这话，小和尚的心里更加难过了。他耷拉着脑袋，抱着铁钵离开了，最后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找到了他的师父。

老和尚此时已经将斗笠摘了下来，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伸出干瘦的左手，轻轻摸了摸小和尚那乱糟糟的头发，并轻声安慰道：“莫要气馁，这世道本就如此，没有人会愿意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平白无故地赠于他人。”

小和尚努力将眼底的泪花给憋了回去，抬头望着自己的师傅，说道：“可是师父，为什么他们都说这山中的和尚都死了呀？不是还有师兄和我们嘛！”

老和尚慢慢将手收回，藏进了袖袍之中，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小和尚手中的铁钵，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老和尚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可他依旧是没有回答小和尚的问题，而是转过身说道：“走吧，我们回寺。”

师徒二人所走的，是这山里的一条小道，上面长满了杂草，应该是很少有人从这条路上经过。

老和尚虽然看起来已过花甲之年，但在这小道上行走起来依旧是健步如飞，而在他身后抱着大铁钵的小和尚，看起来就要狼狈许多了。

在回去寺庙的路上，小和尚就像是这山里的画眉鸟，和着林子里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吵个不停。

“师父，刚刚那边不是就有一条大马路嘛，我们为什么还要走这条小路呀？”

“师父，今天有人说我是乞丐……您能不能帮我把头发剃了呀！我也想和您一样做个光头！”

“师父您慢点，当心扭到脚！”

一路上老和尚一言未发，但脚下的动作却是更加利索了，似乎是受不了他这宝贝徒弟的唠叨。

“哎呀师父，你等等我！”

小和尚嚷嚷着，急忙向前追去，但却因为一边跑路一边说话，结果不小心岔了气，杵在原地就是一通咳嗽，把小脸都给咳得通红。

听到小和尚的咳嗽声，走在前面的老和尚立马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小家伙，面无表情地说道：“受凉了？回去我让你师兄去给你采点药。”

一听到要让自己喝药，小和尚连连摇头。因为小和尚觉得他与成佛的距离，就只差一碗他师兄熬的药。

见小和尚苦着脸的样子，老和尚那长满胡须的嘴角，悄悄勾勒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幅度。

小和尚名叫十五，从小就在这山里的寺庙中长大。他曾听他师父说起过，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山里发生了大洪水，洪水漫过河提，掀起巨浪，将他们所住的寺庙淹没了。

等到第二天洪水退去时，山上已是生灵涂炭，就连这整个寺庙，也只剩下了老和尚和他的一位新收的弟子——道宗和尚。

洪水退去之后，老和尚在收拾遇难弟子的遗体时，无意间在寺庙后山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个大木盆，里面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见婴儿还活着，老和尚心里有些激动，擦干净手上的泥浆，小心地将婴儿从冰冷的木盆里抱了出来，并用手轻轻将婴儿脸上未干的泪痕抹去。

而跟在老和尚身后的那位名叫道宗的和尚，看起来却是双目涣散，呆若木鸡，像是被抽走了魂一般。

后来，老和尚给捡来的婴儿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十五”。

从此这寺庙里仅剩的两个和尚，便带着还未满月的十五，相依为命。

老和尚是寺庙里的住持，平日里总是见首不见尾，但他每次回寺里的时候，总能从怀里给十五掏出一两个雪白的馒头。

在十五眼中，他师父是个沉默寡言又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因为他不管去哪儿头上都会戴着一顶斗笠，没事的时候就会站在寺里的一块石碑前发呆，还总是会跑到寺外的那棵老松树底下自言自语。

平日里，老和尚经常会对十五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可一转眼，十五就拿着他师兄做的竹卡子到寺庙旁边的湖里钓鱼去了。

看着瘦骨嶙峋的小十五，老和尚只是叹叹气，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走出寺庙，当作没看见。

当十五钓到鱼回来的时候，三个和尚围坐在一起，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鱼，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老和尚始终闭着眼，嘴里一遍遍地念着金刚经。

而十五的师兄，道宗和尚也是连连摇头，称自己不杀生。

只有年幼的小十五满脸期待，拿出一口锅，自己熬了一大锅鲜美的鱼汤。

道宗和尚是十五的师兄，可能是因为他大了十五整整二十岁，所以他总会让十五管他叫“师叔”。而且道宗和尚和他师父之间似乎有着什么过节，两人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动肝火。

平日里，道宗和尚喜欢呆在后山，基本上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十五才能和他见上一面。不过十五却是非常喜欢这位师兄，因为他隔三差五就会给十五带一只他编的草蚱蜢回来。

随着十五一天天地长大，他也把自己当成了这庙里的第三个和尚，只是老和尚却说他尘缘未了，一直没有给他剃度，也没有教会他念经。

这一年，正是大洪水之后的第五年，十五今年也刚好满了五岁。

师徒二人在这山间的小路上走了许久，在经过一片幽暗谧静的竹林时，前方出现的三个人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老和尚突然停了下来，而小和尚十五却是因为没有防备，直接撞在了他师父的身上，手里的铁钵也掉在了地上。

老和尚虽然看起来很是单薄，可他那宽松的僧服下就像是藏着铜墙铁壁一样，撞得十五的脑袋瓜子生疼。

十五揉了揉额头，疑惑地看了他师父一眼，然后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铁钵捡了起来。

可老和尚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十五有些好奇了，他探出脑袋，想要看看前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在他们前面几丈远的地方，正站着一名身姿妙曼的青衣女子。青衣女子背着手，下巴微仰地望着前面的师徒二人，一头黑发垂落在青衫之上，在这翠绿的竹林之中，倒是显得仙气十足。

在那女子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精致可爱的小丫鬟，她们一左一右，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躲在老和尚身后的十五。

那青衣女子好似与老和尚是旧识，他们静静地望着彼此，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没过一会儿，那青衣女子也注意到了藏在老和尚身后的十五，她眼眸微动，不经意地就将注意力放到了十五的身上。

感受到女子那似乎有些不善的目光，小十五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只手紧紧拽着他师父的袖袍，紧张得不敢说话。

十五从小在山里长大，也没见过什么生人，如今被这么一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人盯着，心中难免有些害怕了。

老和尚也感觉到了十五心里的紧张，他张开左手将小十五轻轻护在身后，视线也从那青衣女子身上挪开了。

十五抬头看了他师父一眼，结果却发现他师傅这时也正低头看着自己。看到老和尚的眼神，十五有些愣住了，在那双平日里坚定有神的双目中，此时似乎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时候，那青衣女子突然微微一笑，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缓缓向师徒二人走去，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好久不见了，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