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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丹青

山间盛传,只因郑大仙子曾言道白山镇的媚花奴采自月季,色泽妙哉,珠远峰峰主便连夜赶去幽都城外盘下了十多户商铺,将胭脂、罗衫、玉簪一类讨得少女欢心之物通通搬上紫云山。

深情向来在传言中最是动人,众人纷纷向郑希投去羡艳目光,流言蜚语持续三日,珠远峰峰主如今已回山半日,却并未如预料中那般有任何意图赠礼之举,只是一言不发将这些漂亮物件一摞摞运去峰顶。

沸腾三日的议论嘎然而止,曾经的艳羡被揉碎销毁,泼洒的恭维尽数被收回,堪堪半日众人皆若无其事般齐齐撒手将亲自捧高的云彩摔入泥地,一哄而散。

杂音消弭,珠远峰在苦涩药香的萦绕中沉寂休养了两年。

期间柳未辞领走何皎皎前往狐族历练;啼霜每隔三月前来为两人诊脉换一次药方;向琅和池初庭知晓江如温沦至凡躯,每日会来送些吃食;罗飒曾为山前“旋覆花失踪案”捧着薄箓煞叼着狼毫有介事前来旁敲侧击试探过一番;殷无恙为两人捏了不少栩栩如生的小泥人,每换身新衣他便新捏个泥人,江如温打白山镇搜罗来的罗衫足够她日日不重样,于是两年间她便收获了满地的“江小温”。

又一年九春,苍灵复苏,微光缱绻,湘妃林内拿碎石砌了汪浅池,葱茏竹叶将晨曦遮成菱形细块铺落池面,池中盛满通明泉水,泛出流彩氤氲,透过圈圈涟漪,瞧见池底躺一抹金缕逐波起伏晃动。

向琅止步于碎石池边,卷起素白鲛绡广袖,蹲身将膝盖抵在碎石围栏间,弯腰伸手去捞池底的金缕,“用灵池洗涤两年整,该是冲刷干净了。”

江如温轻颦颔首,捻下腰间荼白蚕丝手绢掂开,平铺在双手掌心托起,捧到面前去接那缕堪堪出水的金丝。

“真想清楚了?”向琅小心翼翼在蚕丝手绢间放落金缕情丝,蹙眉凝眸的慎重模样仿佛捏着的是个薄脆易碎物件儿,“我觉得安于现状便挺好,否则往后追悔,再想将情丝剖出来,那千刀万剐的疼痛常人难忍受千分之一。”

江如温捏着绢角仔细拭干金缕上挂着的晶莹水珠,眼皮微微耷着,修长睫毛掩住眸中清冷寒霜,

“你们都有的东西,为何我不能有?况且书婘曾言道,纵然爱恨缱绻千般苦楚,终归好过麻木不仁、凉薄寡情,与众生隔一层穿不透的薄膜,孤单无依飘零半世。

我深以为然。”

“你想清楚便好。”向琅低眉抬起指尖,缕缕灵力瞬时缠绕住少女掌中情丝,卷起那根金线凌空滞于她心口,炯灿光辉愈亮,迸裂弥散,在湘妃林里破开一角璀璨,乍现须臾,刺目金光逐渐隐没在荼白衣襟前,湮灭于万丈碧竹里。

丝丝暖流涌入少女心口,胸腔内的扑通跳动、萦绕鼻尖的野草竹香、眸前属于晨曦的薄弱光线,相较于平素仿佛隐约清晰了不少,江如温屏息凝眸静等半晌,除此外并无其他特殊感受,她不信邪地伸手抚了抚金缕消失的位置,“没动静?”

“你指望有什么动静?不过是往后会活在七情六欲的束缚下,再难摆脱情绪的操纵,再不会如往昔无谓无拘,容易沉溺在重重杂念思虑里,于深夜陷入辗转难眠罢了。”

向琅哑笑声声,放落褶起来的衣袂轻弹慢理,温润嗓音悠悠,

“所谓情丝,并非单指爱恨。喜、怒、哀、乐、嫉妒、委屈、惆怅、虚荣、无奈百味繁杂,人心叵测,皆源自于此,你却不信邪,偏生要来受这份苦,情丝难解,即便是神明也挣不脱。”

江如温指尖捏住手绢一角将皎白蚕丝放入杨柳风里招展鼓动,沿着土径与他并肩步离湘妃林,“我知晓七情六欲煎熬,可忍着孤寂麻木,凉薄过了头的日子同样也不好过,分明立在人群中却仿若身处蒙尘荒芜地,分明与你们仅一尺之距却仿若有千丈远。你们笑,我不懂为何笑;你们怒,我不懂为何怒;你们悲,我不懂为何悲,我常常会在恍惚间误把自己当成一座活的石雕,布满青苔,冰冷坚硬,无喜无悲。”

两人闲话着拨开竹枝探出翠林,回到山腰一处摆着竹藤躺椅、玲珑案桌及桌上几盏喝空茶蛊的旷地,不速之客便是于此时贸然闯入眼帘。

此番是郑希这两年间头一次再度踏入珠远峰,她卸下一贯雍容浓艳,如同块被洗涤掉花里胡哨油彩的素白羊脂玉,眉眼间隐去了几分凌厉攻击性,只披一袭单薄月白对襟广袖,朦胧了妖异,平添柔和清丽,粉黛不施,也未佩繁琐珠钗耳珰,只用根楠木细簪拢起满头乌亮青丝,簪头处削成百灵鸟形,鸟喙中衔一玛瑙赤珠,斜坠在发髻边晃晃荡荡。

她侧坐于竹藤长椅等了许久,于是弯腰在满地泥人里挑了只最顺眼的拾起端详解闷——嫣粉襦裙双螺鬓的“江小温”跃然掌心,听见身后响动,诧异回眸凝了眼钻出湘妃林的江如温指着手上泥人,“这是你?”

“嗯。”少女略略颔首,时隔了两年,她蹙眉沉思几许才重新忆起来人身份,拱手躬身作辑,“郑师叔。”

郑希搁下泥人支着竹藤椅起身虚扶一把,剑拔弩张的敌意消退无踪,探究的目光落在江如温身上上下打量片刻,叹息感慨,“伤都好全了?两年不见,你仿佛长大不少。”

江如温直起身,只肖记起那顿仙鞭,背部痛痒犹如在昨,她赶忙摇首甩掉如潮水般汹涌的惊悚不快,许是情丝的作用,缓和须臾,那股闷气仍旧萦绕心头化为毒蝎啃噬不休,叫人难以抽离。

向琅见她半晌无言,接过话头,“只是些皮外伤,养起来不难,只是仙鞭伤元气,她这两年总觉气虚体乏,我便让停了抑制生长的法咒,且由得它去,歇养一阵再说不迟。”

“也是。”郑希勾唇浅笑,未擦粉饼的脸庞在东升旭日映衬下显露出干净透彻的白皙,她在金灿熹光里伸出纤纤素手执起少女皎皎细腕,“未时将近,师兄掌管青隐山难抽身照拂,她便交由我来照料好了,师兄且放心去罢。”

“劳烦,我会传音于师弟道明头尾,他昨夜留宿璀错宗听法,想必而今即将归来,此间空档便暂且劳烦你看顾少许。”向琅眼帘微沉,笑意不达眼底,掩在衣袂底下的手悄悄卷起一纸传音符塞入少女掌中,细声叮咛,“上面事先施过法咒,有事传音。”

江如温五指收紧攥住那片薄纸,略略颔首应下,“好。”

郑希平素酷爱,也最拿手的就是丹青。狼毫执于她手,凌驾在宣纸之上舞动勾勒得极稳当,只肖片刻,巍峨山脉、湍急水流、葳蕤密林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留白恰当,使人无法不夸赞。

“我于少女时期初尝作画,日夜临摹,见山画山、见水描水,曾用竹板捆住手肘每日空举半个时辰,只为下回握狼毫时手肘不会因酸累而颤抖。”

郑希搬出张矮脚案桌放置在平地,双膝弯曲跪坐桌前,铺开宣纸用镇尺压住两角,指尖捏住根墨块按在砚台上不断细细研磨,抬眸静凝对面闲坐的江如温,

“你知晓我相貌出众,自幼便迷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称赞里,被众星捧月惯了,所以心里受不住挫败。初学丹青,反复练习,原也是只为看到旁人眼中的惊羡。

而今这两年,耳边流言纷杂,讥讽声声,我尝试每日打坐,斟酌反思,审视自身,清杂欲、解困扰,终于明了本身优劣皆由本心判定,旁人是做不得主的,无需为在意旁人目光而扭曲自己。

如今再提笔时我已只为静心凝神,只可惜我高傲了千年,如今才顿悟此间道理,今日与你坦白一场,也是缘于心存愧疚,先前若有得罪迫害之处,我皆可为自己的不当之举道歉。”

江如温抱膝坐案桌对面,眸光垂落在砚台上那滩愈染愈深的墨渍,思量少许,大度摇首,“你既牵挂,我便接受你的歉意,换你一份心安。”

郑希搁下墨块,如释重负般舒出口气,勾起斜倚在紫砂笔搁的那支狼毫搭在指间,轻而易举描出一幅山明水净图,“画境代表心境,作出来的是图,映出来的却是心绪,由此许多人会用作画的法子寻口子宣泄,况丹青静心养神,你若也想学,我当下便可教你。”

她言罢,笑靥温婉,抬起狼毫用拇指按住笔杆使其平躺于四指,伸臂送到江如温跟前。

江如温顺势接住笔柄,学着她适才姿势重新铺开张宣纸,拿起镇尺压住,依葫芦画瓢在砚台蘸取少许墨汁,旋即点掉余墨,生疏抬肘循着记忆中的线条肆意延伸,“画境亦如心境,郑师叔不妨猜猜,我如今是何种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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