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溃败
天气果然迅速转凉,原本湛蓝的苍穹逐渐变得灰蒙蒙,满山斑篁细细碎碎抖落了一层漫及脚踝的叶,少女披着月白狐氅行走在一派肃穆中,绣鞋下干涸的叶毯一印一悉索,她臂上挽了只竹篓,沿着山间小径穿梭在密匝竹影里悠悠踱步,来到一处由朦胧白雾和荧光案纹拼成的椭形漩涡前,俯身将挽着的竹篓搁置在一旁青石阶上,兀自寻了方空地屈膝坐下撩着袖边流苏把玩。
不多会,漩涡后传来一串踩叶的嘈杂,修长人影在氤氲薄雾的遮掩下瞧不清晰五官,只见他来到案纹前抬臂轻敲两记,“江师姐?”
“这儿呢,今日倒来得早。”江如温斜倾过腰朝人影招了招手,拎起手边竹篓摸到椭形漩涡底部案纹颇淡处将其塞了出去。
“迄今算来,神都的仙魔恶战已持续一月有余,仙门的大多数弟子都被派去支援了,连食肆掌勺的刘锅头昨日夜里也热血澎湃地一头扑入了神都,因此今日换了位掌勺的仙者,那大爷是个急性子,见山脚处的外门弟子逃得也没剩了几个,晌午便将菜炒好放了饭,这才早了许多。”
池初庭接过竹篓掀开藤枝缠的盖儿摆开在地,继而揭开自己提来的食盒将汤药吃食一类端入篓中,寻着适才案纹模糊处将竹篓递了回去,
“师叔也真是的,搁这防贼呢堪堪开了够递个竹篓的口子,如今连我都无法入内了。”
少女抬手轻轻搭在藤枝缠的盖儿上,并不急着离去,杏眸微垂,“神都如今如何了?”
池初庭噤声片刻,只闻得耳畔霜飔瑟瑟,于是道:“秋风寒凉,师姐别在外头呆太久,快些回去歇养着,将汤药趁热饮了。”
话音堪落,江如温迅速抬眸追望,也只瞧见少年匆匆起身逃离般的背影。
山间平地惊起一阵飓风,盘旋四窜搅和了铺满泥径的碎叶,斑篁摇摆着婆娑倩影抖出一片沙沙之音,她不由紧了紧颈间狐氅,起身跨起竹篓回了木楼。
呼啸的霜飔一直刮到日落时分,窗边栽得湘妃竹终于停止了拿竹条抽打窗檐,屋门口被吹得积了一摊落叶,江如温拉开门扉探出半边身透了两口气,天际已完全寻不见了夕阳的踪影,将暗的斑篁林内昏黄光线正在一寸寸消减,鼻间弥漫了寒霜的冷气,侧旁的廊下在夜色的掩护中忽而飘来一句攀谈,
“今年的秋季凉得较往年快些。”
少女闻声,扶门的手不觉一滞,偏过头定睛望去,屋檐撒落的阴影下赫然立着一抹隐约的雪白,“上仙?”
“如今这温降得快,夜间免不得要落霜了。”向琅自檐下挪步踱出,翩然移至江如温跟前,“此时出门万不可忘了披上大氅,否则着了风寒,又不得好了。”
江如温缩回脑袋,“原是没打算出屋的,只是今日外头吹了一整日的风,我闷在屋中烤火烤得透不过气,这才探出身贪了会凉。师尊曾言在山中布了结界,上仙如何进来的?听闻神都仙魔交战激烈,上仙今日得空?”
“交战激烈?”向琅兀自钻入屋中取了挂在门旁木杆上的大氅披在少女双肩,“前几日是如此,眼下神都惨败,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激不起多少浪花的,随我去神都瞧瞧吧,咱们魂穿到此处蛰伏期盼了这么久,眼下胜利在即,你该亲眼看见。”
江如温杏眸圆瞪,万千思绪汇聚,剖解他此话的意蕴,惊涛骇浪过后,她的眸光陡然冷静,继而绽出一道明艳笑靥,“神都惨败?上仙可有受伤?”
“到底是本尊的皇妹,前尘往事都忘得精光了,演技却还没有退步。”向琅哑笑两声,伸手替她颈间的狐氅系了道活结,“神都尚未彻底倒台,去了可不准胡言乱语,否则我便将你的舌头剪下来。”
少女被推搡着踏上凌空的长剑,足下长剑随向琅几句仙咒颠簸几番后直仰着冲入云霄,以惊人的速度朝神都方向而去,飓风咆哮着拍打在她的脸庞,苍白清瘦的面颊不多会便被冻得泛起了红,耳畔隐隐传来轰鸣的痛楚,她紧紧扣着随风丝扬起的狐氅,玉葱般的指甲不觉陷入掌中渗出些许血腥,向琅的话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思绪便在这彻骨的冰霜夜色与刺痛里弥漫开,她忆起自己初来珠远峰时记忆里的空缺,忆起于月来岛上初次面对横尸遍野的麻木,忆起于离轻狱中静观沈蕴被千刀万剐时的冷淡,忆起那根莫名缺失的情丝。
那些早被刻在了骨子里的,踏足在血腥上的残忍,许自己前生是魔族呢?
江如温终于忍不住回首,纷扬在飓风里的青丝模糊了眼前视线,她抓起身后之人的衣袖质问,“我到底是谁?”
“我说了,你是我的皇妹啊。我们冒死凭苦濯神镜穿梭到这数千年前的世界,就是为了赶在仙族在六界一手遮天之前,将他们赶尽杀绝,扭转数千年后那个看仙族的脸色讨生活的局面。”
向琅抬手压了压她的脑袋示意她低头,此时神都已然近在脚下,垂首望去,青门结界已形同虚设,曾经喧嚣的渡仙坡如今空无一人,尚未来得及收的摊前血渍斑驳,愈往前,堆积的尸首便愈多,不远处哀嚎阵阵,兵刃交接之音起伏跌宕,
“如今神都溃败,仙兵伤亡惨重,仙门弟子几乎被斩尽,我们只肖趁胜追击,围杀到底,回到数千年后的世界时,便是由我魔族独大。”
长剑低飞,驶入神都,江如温偏了偏头,只瞧见某个方向的天际血线四溅,凌驾在深秋的夤夜中分外萧索,她动了动冻僵的腿脚跃落地面,绣鞋无意间踩到了某具尸首的胳膊,脚踝瞬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膝盖重重撞在地面,顾不得许多,趁着被寒霜冻麻的知觉尚未复苏,跌跌撞撞将自己撑起,笨拙地绕开满地散落的尸首,迎着唯一还亮着的月光奔去。
夜风勾起少女的一缕发丝,她沿着阶梯攀上围在青燕外足九丈高的城墙,垂首俯望墙内惨况,“尸山”已被堆叠在墙根处垒至两人高。
诸人皆如蝼蚁,而魔修妖鬼则占了其中绝大部分,围堵着所剩不多的仙族,誓要绞杀殆尽。
向琅随着她的步伐立上城楼,雪白衣袂欣然接受了月色的赏赐却再寻不到一丝最初的圣洁,“你想去救他们吗?你又能做什么呢?别忘了最后的最后,魔族才是你的归宿。”
“当初,珠远峰上,惊蛰雨夜,我堪堪恢复意识,追溯不见往昔,展望不得归处,你们誓要绞杀的这些人,亦是我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我如今凡人之躯,仅微薄之力,我什么都做不了,可即便是随他们一道去赴死,我也决不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少女双眸微红,渗着血的双手无知无觉般死死扳在城墙上,起初不知何为悲喜,蓦然回首,已是为情为义所困之人。
向琅似笑非笑睨她一眼,眸中无怒亦无悲,薄唇紧闭如座上贵宾以最高的姿态欣赏着九丈之下的生离死别。
“孽障!捣毁我神都,你倒是使得一手好本事,休得意,老夫即便是自毁丹田,也要拖着你一道下地狱。”
城墙底飘来一句撕心裂肺的怒骂,两人闻声望去,只见神都令主梅殊鹤发散乱,面色青白,罗裳锦衣被半空飞蹿的灵力割得四分五裂,浑身沾着斑驳血渍,狼狈不堪模样已是到了强弩之末,只是那眦目欲裂,白眉倒挂的样子仍旧不肯服输,死死指着五步外的“狐狸面具”破口大骂,言罢,竟是要掐诀自爆,与他同归于尽。
不曾想,“狐狸面具”忽而扔下掌中武器,双手摊开坦然朝梅殊大步走去,戚戚笑音自面具下传来,“我这一生何曾得你如此夸赞,翁翁。”
翁翁,分明该是彼此的至亲,却在临终前才能说服自己坦然地唤出这一声翁翁。
自毁的仙咒已脱口而出,梅殊却陡然哑了言,怔怔望向身前这个朝自己张开双手的罗刹,恍惚间仿若看见了自己那年幼时的小外孙,也曾咿咿呀呀地朝自己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奔来,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呢?接住他了吗?
梅殊不可置信地摇摇首,回眸自己荒唐一生,临了了,也该接住他一回了,却反而不敢迈出那一步,仙咒已如覆水难收,他不断地往后退去,“别过来,别过来,翁翁”
翁翁对不住。
血肉爆裂之音响彻青燕,雄厚灵力击倒了身周三丈内的魔修妖鬼,“狐狸面具”张着双臂仰面长舒口气,许战栗千年的前半生远不及这最后一刻的宁静,灵力扫荡过他几乎将他拦腰斩断,他缓缓倒地如同疲累的人终于得以歇息,漫天纷扬的血丝洒落他身周。
血是暖的,也算相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