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雨欲来(上)
另一头,祈居内烛光高照,一室寂静。
屋子里未点熏香,院子里钻进来的桂花清香已经足够醉人。
霍祈手捧一本册子,正细细看着,那是一本《塞外寰宇记》,上面记载的皆是塞外的地理地貌和人文风采。
烛光下,霍祈原本瓷白的小脸近乎透明,一双凤眼不知瞧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掺着几分奇异的光华。
不一会儿,听雨从屋外蹑手蹑脚溜了进来,右手端着一小碟桂花云片糕,左手拿着一个小药瓶。
她偷偷睃了一眼小塌上的霍祈,朝着聆风随口说:“真是奇怪,刚刚去小厨房给姑娘拿云片糕,却不知是谁在院子上的石桌上放了个小药瓶。我瞧着有些古怪。”
“似乎是治瘀伤的。”听雨放下云片糕,拧开药瓶凑近闻了闻。
“今儿个可是巧了,小姐今天脖子上不知怎的,起了些瘀青,我正准备去药房里拿药呢。”正低着头做针线活的聆风抬头瞥了一眼。
“可这是谁放的?除了咱们俩,还有谁能知道姑娘身上有伤?”听雨不解。
两个丫鬟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一字不差地灌进了霍祈耳朵里,就连一向专注的霍祈也几不可见地微微走神。
“先放那架子上吧。”霍祈指了指前面的置物架,突然说。
听雨点点头照做。
霍祈正准备继续看书,却见聆风正绣着一个帕子,眉目间还有几分忧愁。一个走神,针尖不小心戳破了指头,溢出几滴血珠。
她以为聆风出了什么事,关切道:“今儿个怎么看着心情不太好,可是出什么事了?”
聆风犹豫道:“小姐,奴婢倒是没事。只是想着今日是袁世子和二小姐的大婚之夜,他们二人凑到一起,恐怕会知道秋菊宴上那件事,是小姐做的。”
两个丫鬟也是后来听了霍祈的解释,才知道秋菊宴上的事情都是霍祈一手布置。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但她们一心向着霍祈,此刻也有些担心她的处境。
霍祈安慰似地朝着两个丫鬟道:“放心吧,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遮掩什么,他们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霍青岚嫁进侯府,最近只怕还有得忙。至于袁韶,他本就在秋菊宴上失了面子,短时间之内也不敢轻举妄动。”
霍祈的眸色如一池平静的湖水,不见担忧之色。两个丫鬟见了,心下稍安。
“更何况,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罢,霍祈的视线又移向桌案上的册子,心里起了一层暖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俊的模糊人影。
大哥,我们就快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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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观前街,怡香院雅间。
朱窗半开,送来几丝秋意。
沈聿宁正在和一个男子对弈,桌上黑白两子正杀得难舍难分,已经到了快要决出胜负的关口。若细看,这棋局竟有影射大齐朝局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沈聿宁修长的手指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黑色玉棋,随即轻轻放在了棋盘上,微微一笑:“崔信,你的棋艺可是有所退步了。”
黑棋落子,霎那间,胜负已分。
崔信微微低头,汗颜道:“殿下心思奇绝,属下输得心服口服。”
崔信是大齐的宁远将军。
崔信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已官居三品,位高权重。除在南国一役中立下卓绝战功外,也有孝文帝着力提拔之故。
朝中甚至有人暗暗揣测,孝文帝是想让崔信接镇远侯袁显之的班,成为下一代股肱之臣。因崔信并非出自世家,而是靠自己积功升迁至现在的地位,在朝中一直呈中立之势,自然也能让一向多疑的天子心安。
不过却无人知道,他早已做了沈聿宁的入幕之宾。
三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
南国一役中,他浴血奋战,斩杀敌军首级百余个,却有人冒领了他的军功,最后是沈聿宁在暗处帮他拿回了属于他的一切。因着沈聿宁对他有知遇之恩,自此以后,他便追随沈聿宁,直至现在。
不过,他虽然已经跟随沈聿宁三年,却仍然觉得这位殿下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譬如现在。
崔信定了定神,看了看面前的棋局,开口道:“殿下,此次秋日围猎,陛下派属下前去驻守。殿下可还是如往年一般,坐山观虎斗?”
往年来,各位皇子都为秋日围猎摩拳擦掌,殚精竭虑,恨不得在孝文帝面前表现得越出色越好。可眼前这位殿下倒好,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猎上几只狐狸做大氅,仿佛是富贵公子去游玩。
沈聿宁习惯如此,因此崔信才会如此发问。
出乎意料地,沈聿宁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容上,出现了几分平常没有的笑意。
“如果本王说,这一次,本王不想藏了,又当如何?”他携着刚刚落下的棋子,不动声色地换了个位置。
崔信瞟了一眼沈聿宁棋子挪动的位置,脊背划过一丝凉意。棋子挪动后,局势天翻地覆。沈聿宁仍然是不动声色地将了他的军,只是比起之前的迂回战术,这招更为狠辣,也更为杀气腾腾。
“若如此,是大齐之幸”,崔信额角沁出细密的汗,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之礼,“只是殿下往年都信奉中庸之道,如今却突然变了转了性子,倒让属下有些吃惊。”
沈聿宁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有人提醒本王,若有能力,就应该勉力为之。”
崔信以为是朝中的哪位大臣劝谏,不疑有他:“依属下之见,殿下既有心,就应做万全之策。如今朝中其他几位皇子早有准备,殿下虽能力出众,到底失了先机,只怕形势对殿下有些不利。属下愿即日动身,先前往东雁岭布置。”
“本王早已着人有所安排,不过你早些去也好。”沈聿宁的手转了转扳指,晦暗不明道。
崔信作揖道:“属下领命。”
崔信低头正准备告辞,余光却不小心瞥到了沈聿宁手腕上似乎有鲜血渗出,即使沈聿宁身着玄色长袍,也难掩血色。
“殿下,您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迟疑道。
沈聿宁不甚在意道:“无妨,昨日不小心遇着一只野猫。”
“这野猫下手太狠,既敢挠伤殿下,拖下去处置了便是。”崔信毕竟沙场之人,见了这出血量,估摸出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处置了这只野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像一个开关,不经意间打开了沈聿宁的记忆。
其实昨日在袁显之书房,杀了霍祈后全身而退对他来说只是一抬手的事。霍祈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现如今又撞破了他暗探袁显之书房的秘事。秘密只有死人才守得住,按照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杀了霍祈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他却不想那样做。
留下霍祈的命,比杀了她要有意思得多。
崔信见沈聿宁似乎有些走神,试探道:“殿下?”
沈聿宁回过神来,淡淡道:“无妨。”
崔信这头在怡香院和沈聿宁手谈,却没想到他的宁远将军府,今日有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到访。
霍祈此时正站在宁远将军府门口,身上披着兔毛披风,远远看过去倒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她上前叩了叩门。
没过多久,一个小兵模样的人开了门,见到是个小女孩,倒是有些吃惊。毕竟,将军府不是府中士兵,就是负责洒扫庭除的小厮,几乎从未来过女眷。
霍祈柔声道:“可以烦请您通报一声吗?我是宁国公之女霍祈,有重要的事要见你们宁远将军。”
这小兵本来没将霍祈一个小小女子放在眼里,听到她自报家门,心中有些狐疑。宁国公府虽声势斐然,但和宁远将军府向来泾渭分明,宁国公又怎么会突然派自己的女儿造访?
霍祈似乎是读懂了对方的心思,掏出自己的玉佩,笑着道:“您是不信我的身份吗?”
那小兵看了一眼玉佩,心中的疑惑虽然没有消散,但还是恭敬道:“姑娘,今日来得不巧,我家将军出门了,现下并不在府上。”
霍祈赶忙问:“可方便告知一下,宁远将军何时会回来?”
小兵似乎是有些为难:“姑娘,将军的行程我们是过问不了的,何时回来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我们领头的说,将军可能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府。陛下召了将军去东雁岭准备秋日围猎事宜,只怕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您若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们将军,不如下个月再来吧。”
霍祈见这小兵说得真情实意,不像是假话,也没有过多纠缠,道谢后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沿路而返,途径长安官道时,一阵秋风将车幔吹开,也清晰浮现出女子沉静的脸。
听雨在一旁看着霍祈,脸色有些担忧。自从自家姑娘在宁远将军府吃了个闭门羹,心情好似就有些不好,虽说小姐平时性子也冷,却也不像今日一般严肃。
她还是沉不住气问:“小姐,今日为何大清早就来这宁远将军府呀?平日里也没见老爷和这将军有什么交情呢。”
霍祈透过车幔兀自出神,记忆如洪水一般涌来。
上一世,大哥的尸体,正是被宁远将军崔信护送回宁国公府的。当时,是他带兵前去剿灭所谓的流寇,只是当他赶到时,霍羡早就死在了回京师的路上。
这一世,想要救下霍羡的命,恐怕也只能从崔信身上入手。崔信自从南国一役后,便驻守京师,是如今唯一一个在京师中能调动府兵,却又不会惊动孝文帝的人。
只是此事若由爹爹出马去找崔信商量恐怕不妥。霍如海已经收敛锋芒,如今却突然和皇帝宠臣,还是有兵权的宠臣有所牵连,容易招惹人忌惮。
其次,她完全没有证据证明大哥会遇害,只是单纯靠上一世记忆,空口白牙想要劝霍如海去找崔信,未免太过牵强。
所以,她才想来找崔信。
毕竟,以她个人的名义做事,方便得多。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崔信竟在此刻外出,若在京师等到他回来再行商议,恐怕就晚了。
想到此处,霍祈目光一凛,拉上了车帘,肃然道:“让车夫快些,我要去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