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同类
篝火旁的茶话会和侧院的实战训练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直到修女海伦过来撵孩子们睡觉,今晚的活动终于正式落下帷幕。
艾因又是一剑挥出,将卡西姆手里的剑挑飞,卡西姆重心不稳的坐倒在地上,看着走过来的海伦,叹服道:
“海伦姐,他好强的,比我以前见过的那帮佣兵厉害多了!你要不要也和他切磋一下,看看谁更厉害?”
艾因倒是无所谓,他站在原地,不置可否的望向海伦。
说实话给这帮小屁孩当陪练连热身都算不上,实在无聊得紧,如果对手是海伦的话,说不定还能稍微认真起来。
毕竟就连酒馆里的酒保也承认,海伦是甘霖村最强大的战士,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达到“骑士”的水准?
跟白天初次遇见的海伦不一样,现在的她脱去了那身战士的装备,身上穿着的是质地柔软的黑色修女服。
却见她略带些歉意的朝艾因点了点头,随后弹了卡西姆的脑门一下,轻叱道:
“客人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时间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卡西姆已经被艾因摧残得一瘸一拐的,只能被两个同伴一左一右架起来走路,但在离开前,还不忘很有骨气的朝艾因喊道:
“感谢老师指导!”
“快滚。”
艾因像赶苍蝇似摆了摆手,将勾起的嘴角隐藏在黑夜之中。
“辛苦您了,客房已经备好,愿您今晚睡个好觉。”
海伦朝艾因微微躬身,领着男孩们离开了侧院。
周围安静了下来,艾因丢下手里的木剑,表情恢复了平静,这才开口道:
“有事?”
晚风抚过,树木簌簌响动,从一旁矮树的阴影处款款走出来一位女仆的身影,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过来的,又在这里观察了多久。
“刚刚陪爱丽丝散了会儿步,偶然路过。”
莫奈望着男孩们离去的方向,“只是没想到,堂堂a级佣兵居然免费给小孩们做陪练,让我稍微感到有些惊讶。”
“有什么。”艾因轻哼一声,“你家小姐又是给人讲课又是请人喝茶的,可比我卖力多了。”
莫奈失笑:“小姐她一直都是这样,她的纯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你可以说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而你明显和她不一样,我原以为你不会做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让我猜猜,你或许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艾因瞥了她一眼,好笑道:“你又何必掩饰,来到乡下的修道院,你不是也感到很怀念吗?”
莫奈饶有兴趣的反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艾因摇头,“一个人的气味从出生时就已经决定了,他只属于他的故乡。即使进了城,改了身份,这一点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气味?”
莫奈微微蹙眉,按下想要闻自己衣服上味道的冲动,显然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理由。
艾因从地上拾起一把木弓,缓缓说道:“亚特兰帝国的正规箭术是左侧搭箭,三指勾弦,如果你从小在城里接受正规训练,射箭时必然使用这种射法。”
“但下午你射箭的时候,用的却是拇指勾弦,这是乡下猎户打猎时最常用的射法。”
莫奈不动声色的回答:“这两种射法我都会。”
艾因将弓挂回武器架上:“但当时情况紧急,在只射一箭的情况下,你却优先使用了拇指勾弦法,并且熟练度很高,说明你对这种射法更加习惯。
“你的箭术是从乡下猎户那里学来的,并且从小就经常打猎,它早已成为了你的肌肉记忆。
“哪怕后来你在启智礼上被检测出了法师天赋,进而被城主德雷克看中,成为了赛西亚的女仆,得以学习贵族的礼仪、武技和魔法修行——
“唯有箭术,你依然保持着自己一直以来的习惯,因为它是你最引以为豪的技能,不是么?”
“……”莫奈抿了抿嘴,竟一时无从反驳。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想稍微试探一下艾因的深浅,艾因反倒是把她的身世底细给大差不差的全推理出来了。
其中最有力的论据,竟然来自于自己下午射杀棕背熊时的那一箭,准确得让她无话可说。
“……你很敏锐,怪不得是a级。”
沉默了一会儿,莫奈微微笑了起来,很干脆的承认道,“我是曾经在修道院待过,想必你也是这样。
“倘若不小心把年少时的自己代入进去,的确会有一种想帮帮他们的想法呢。”
“所以你过来,只是想和我说这些吗?”艾因转头往外走去,“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莫奈想了想,没有再说话,安静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她刚才说这些,其实是有些别的意思。
以艾因今天的表现来看,他不仅年轻、天赋极好,本性也不坏,除了性格稍微有些冲动、说话难听了些外,暂时没看到别的缺点。
如果能确认他背景清白,她其实是想尝试着招揽他的。
同为从乡下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同类”,她觉得以艾因的天赋,只是当佣兵的话太可惜了。
他应该去更大的舞台。
只是刚才交涉的时候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对话的节奏居然被艾因牢牢掌控,这使得她当机立断放弃了这次的劝诱。
至少,今晚还不合适。
莫奈收回目光,望向远处的天际线,夜幕之下的曙光山脉只能瞧见其连绵不断的黑色轮廓,仿佛一个蛰伏在黑暗中择人而噬的庞然巨兽。
“没想到偶尔回来一趟,还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人。”
驻足了片刻,她无声的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
修道院里,修女海伦将孩子们送入各自的房间。
被艾因毫不留情的蹂躏了一晚上,卡西姆真是累坏了,恨不得立马躺倒在床上,但在回房前,海伦叫住了他:
“对了,我检查了今天运来的那批货物,箱子上有些破损,你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些什么吗?”
卡西姆差点把这茬给忘了,闻言才想起来,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后,有些担心的问道:
“海伦姐,难道那瓶药水不能用了吗?”
“啊……没有,不用担心。”
海伦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你已经努力过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祝你生日快乐。”
“嗯。”卡西姆朝她笑道,“萝夏安全回来了,物资也安全送到了,还遇到了很多好人,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开心就好。”海伦微微一笑,“做个好梦。”
将卡西姆送进房,海伦微笑的脸庞逐渐凝重起来,她拿起煤油灯,转而朝神父的房间走去。
哒、哒——
沉稳的脚步声在安静空旷的走廊内回响,此时已是深夜,所有人在这个时间点都已回房入睡。
走到神父的房间门口后,她停下脚步,敲了敲门:
“大人,是我。”
里面没有回应,她推开门,直接进入房间。
神父的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和一排书架,仅此而已,但房间里的书却太多了。
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全部排满不算,还在桌上、地上堆了一摞,显示出房间主人嗜书如命的性格。
海伦放下手中的煤油灯,走到书架前,将手放到某个位置上,按动了其中的机关。
墙壁内侧发出一声轻响,卡锁机关解除,海伦顺势按住书架,将它进行侧移,露出了其后空白的墙壁。
随后她一步迈出,径直撞向墙壁,只见墙壁表面泛起了阵阵涟漪,竟是将她整个人都“吞没”了进去。
原来墙壁只是幻象,它的另一头通往密室,在静谧法阵的作用下,密室里的一切动静都不会传递到外面去。
随着海伦走进密室,神父的卧室里,那个被推开的书架自动闭合,回到原来的位置。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好像从没有人来过这里一样。
……
这间密室有一座很大的实验台,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材料和炼金设备,神父正在台前调试着他试管里的炼金药剂。
海伦走进密室,神色凝重:“果然,炼金药剂被她们看到了。”
神父动作一顿,放下手中的试管,发出一声叹息:“如果今天由你来护送物资,就不会节外生枝了,真是个不幸的巧合。”
“对不起。”海伦低声道。
“你是为了去救孩子才错过这次护送的,没有人有资格责怪你。”
神父摇头,“此次过失责任在我,卡西姆想为你分担点事情做,自告奋勇准备带队去护送物资,我一时心软,应了下来,才酿成这种后果。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得准备善后。海伦,他们三人实力如何?”
“一位法师,一位佣兵,一位女仆。法师还未从法师学院毕业,佣兵身手不错,女仆是一名射手,能一箭射死棕背熊,并且驯养有一只灰鳞龙隼。”
神父沉吟了一会儿:“还算有点实力,不过只有三人,「结社」那边应该吃得下去。”
“一定要这么做吗?”海伦有些迟疑,“其实箱子并没有被打开,他们也只是看到了外面的一两瓶炼金材料,都是很常见的药剂,应该不会联想到什么……吧?”
“那么,你要去赌吗?”
神父转过头,严肃的看着她,“四年前,我们就因为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失误,结果被教会抓住了可乘之机,那场清洗中,死了不知道多少的同志。
“我们在城里的根据地被连根拔除,我们的势力在博恩境内元气大伤,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一个修道院需要那么多炼金药剂干什么?即使他们现在没有反应过来,也难保以后不会察觉到不对劲。
“倘若日后被他们举报给教会,别说我们的事业会遭受多少打击,不仅是我们……就连那些孩子们也一定会被严刑拷打,你忍心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吗?”
海伦自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但依旧心存犹豫,苦涩道:“她们是好人。”
“是的,她们是好人。”
神父从抽屉里摸出纸笔,一边写一边说道,“如果那只畜生没有撞破那个箱子,如果她们没有看到里面的东西,那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明早过后,她们走她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皆大欢喜,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惜真理之神给我们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神父写完,将纸放入信封中用蜡封好,递给海伦:“接下来的事情交给「结社」就好,我们继续完成我们的计划。
“而她们……会永远消失在山里某个荒无人烟的角落。当然,在深山老林里出什么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一切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了。”海伦心事重重的接过信封。
神父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难过,但革命总是伴随着牺牲,而我们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牺牲都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这些牺牲都是有意义的……”海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是终于说服了自己,再次看向神父。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今天去山上找人花了不少力气吧?我帮你维护一下魔力回路。”
“那就拜托了。”
海伦垂下头,开始脱起自己的衣服。
一件黑色的修女服外套,一套白色的棉质长衣长裤,就连最贴身的胸衣与内裤也脱了下来,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有的衣物落在她脚边,展现在神父眼前的是一具千疮百孔的**。
以心脏位置为起点,海伦的身上被人为的刻画上了数十条血线,这些殷红的血线仿佛蜘蛛网一般经由她的躯干发散至四肢,组成了一幅诡异的炼金法阵。
这些血线已经刻在她身上很久了,几乎完全融入到了她的血肉当中,但再怎么样它仍是外来物。
由于排异反应,与血线相邻的皮肤要么凹陷要么皲裂,但已经没有再流出血来,只余下这些狰狞的创痕遍布全身,似乎在无声的诉说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海伦平静的躺在实验台上,神父将一管药剂推入针筒,审视着她残破不堪的躯体,摇头道:
“凡事皆有代价,魔力回路在给予你强大力量的同时,同样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
“你应当减少干重活的次数,再这样下去,你活不过三年。”
“我知道了。”海伦闭上眼睛,轻声呢喃,“我知道的。”
没关系,三年足够孩子们成为可靠的大人了。
在这之前,她会用自己仅剩的力量好好守护这个家。
这些牺牲都会有意义的。
针头刺入皮肤,殷红的药液如同蚀骨之毒一般在体内翻江倒海,痛得令人窒息。
她依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实验台上,眉头舒展着,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