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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章 苍渊倒扣皆俯首(终)

东风恶用腰带牵了三个人傀回来时,钟晓已经将阿依从瓷瓶里小心捞出,正在用一块彩帕仔细包裹。

在九江门里被残害到千疮百孔的躯体,在油似的粘稠药液中变得更加肿胀,破损的脸活像只蒸破馅的酱肉包。

这可是以美艳闻名江湖的纤腰蝎子阿依,也曾招揽多少英雄好汉,作了春闺里捧脚的痴奴?

那群好汉子,彼时恰如一条条赤眼的野狗。

此时,英雄好汉们装上衣服,威风凛凛,衣冠楚楚,大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由狗复变作人。

纤腰蝎子,如花美艳不敌秋风萧索,残羹剩饭难登大雅之堂——由人反变作狗。

喔!诸君试看,原是人人都有这一遭?

青城山上的道士没有预备寿材,山下小镇早叫斗笠贼们祸害,镇里的泼皮早把不吉利的棺材作了劈柴,钟晓二人寻觅无果,也做不出掘坟盗棺的事。

能找到的,只有阿依往日包裹残躯的彩帕。

这样的帕子阿依留下了很多,各式各样,美人们从来都爱美。

钟晓选了面五彩云纹的替她做最后的打扮,又选了张素白的帕子将黑衫及成堆的金背甲虫包裹。

敷土时,钟晓又哭了一遭。

五分泪给加哈努的阴阳永隔,三分泪给蒋钦的生死不知,两分泪给阿依作恶可恨,结局可怜。

东风恶将墓碑钉在土里,等钟晓哭够了才道:“钟丫头节哀,咱们现在试着救救这群人傀,天大的功德,保佑他们来世平安到老。”

钟晓啜泣道:“希望他们来世别再招惹江湖,更离那些英雄们远些。”

东风恶笑道:“你和飞蒲草退出江湖也好,你们二人性子简单,要老子说,江湖,就不是追寻自在的鱼的江湖,是那些垂钓者的江湖。不肯握杆,你们两条笨鱼,趁早林归林,海归海,免得老子有一天还要埋下你们。”

钟晓用力点头,“是笨鱼、是笨鱼没错了,寻回秘籍,救出我爹,这江湖我一刻也不待了……”

江湖原来是戏台,英雄原来是油彩。

动荡飘摇,却跳不出乏味的圈子,鬼打墙似得一轮又一轮,一眼望去,竟几千年都没有变过……

沽名钓誉,以心计为丝,旁人作饵,成就泼天声势。

天下英雄,呵,叫得响亮!

好比举剑击空,虽锐利,却无用……这群人高高在上,瞧着碍眼,叫人生厌。

钟晓告诉东风恶:人傀解药使用极少,虎丘劫掠舒州府时,一指粗细的小瓶就能解三千恶贼的人傀毒,这一瓷瓶解药,估计能救下满山人傀。

东风恶撇了一段柳枝,用梢在瓷瓶里沾了沾,一一点在三个人傀唇上。

三个目光呆滞的人傀忽然有了反应,如同尝到了仙酿,都伸着鼻子去追东风恶手里的树枝,三颗脑袋撞在一起,纷纷仰面跌倒,逗得东风恶哈哈大笑。

约莫又过了一刻,三个人傀神色逐渐清明,扶着头哎呦哎呦惨叫,犹如宿醉中刚刚醒来,才一睁眼,便见东风恶一手提着柳枝,一手扶着硕大白瓷瓶,瞧着他们大笑不止。

“菩萨,是观世音菩萨!”

三人中年纪大些的老者,一骨碌转仰倒为跪伏,口中连连称颂。

另外两人也学着他跪倒,再三叩拜,“菩萨仁德,普度众生!”

东风恶老脸一红,骂道:“混账玩意,龟儿子是眼瞎的嘛,瞧不见老子是个男子?”

钟晓泪痕还未干,噗嗤笑出声来,“前有苏娘娘,后有秦菩萨,三山太保陈前辈门下都是福缘深厚的。”

三个人都改口称作“恩人”。

钟晓接了一碗水,递给三人,打探后才得知:这三人正巧都是相熟,靠着街头杂耍卖艺维生,到舒州府时正巧赶上虎丘逞凶,都变成了人傀。人傀期间有模糊的记忆,只感觉灵魂困顿在牢笼里,身体不由自主,呆傻傻站在青城山上,细算下已有十日之久。

照理,十日不吃不喝,也该性命休矣,可他们行动正常,只觉得头疼厉害,有些缺水乏力,身体也更消瘦了些。

钟晓和东风恶将瓷瓶里的解药用各种容器分装,加上这三人,一起为山上人傀解毒。

东风恶嘱咐他们:山中央有三片空地,那里的人傀,就是将舒州府毒害的虎丘恶贼,万万不可为他们解毒。

虎丘众人如今都成了人傀,不能还手不能逃,杀倒简单,但就这么上千人站着等死,谁又能狠心下手?任由他们等死而不救,已经是钟晓二人所能做的极限了。

满山人傀几乎是毫无规律的撒在山上,尤其是为了抓捕钟晓,奕难平让道观前的人傀都追进了后山,有快有慢,如今全是零零星星的,瞧着就叫人牙酸。

五人散开,各自解救,新的人傀们获救后,也参与到解救人傀的事上。

没有容器,就用衣角在瓷瓶里沾一点。

这解药也神奇,不论剂量多寡,唇角一碰,稍等片刻都能恢复如常。

到了中午时分,容易寻着的人傀基本都已恢复,许是在某处犄角旮旯里横着的,还有遗漏。

东风恶召集众人,言说他和钟晓要去寻人,和众人就此别过,解药也留给他们。

众人跪倒一片,询问恩公姓名。

东风恶颇为得意,他游走江湖半生,还是第一次这般受人爱戴,拱手报出自己和钟晓的姓名。

为报阿依肉身成药,东风恶又指了指“虫人蒋钦与阿依之墓家”,说道:“此外,还要感谢这两位从虎丘贼人中得来解药,如今二人已经身死,诸位若是有心,也可来祭拜一二。”

说罢,钟晓与东风恶一起下山,准备到嘉陵江上再问问李夜墨的消息。

众人远远望着钟晓与东风恶的身影消失,这才到坟前叩首,虽无香烛,万人通天彻地的愿力也几乎叫云头止步。

人傀们大都是舒州府的,结队回家,一路欢歌笑语不提。

再说最先得救的三人,三人都姓郭,性格皆是淳朴忠厚,由一个庄子出来,沿街讨生活的。

老郭会抖空竹、转碟,大郭能顶大缸、顶中幡,小郭会耍大刀,彼此间照拂着,三瓜俩枣,勉强度日。

旁人都急着回家,他三人无处可去,吃饭的家伙都丢在了舒州府,过了这么久,也不指望能找回来了。

吃过苦、正受苦的人,反而见不得旁人遭罪。

三人结伙,继续寻找遗漏的人傀,也为他们再求一线生机,日头偏西时,三人身后已经跟了十几人。

“我的天,这是个什么东西!?”

忽然,小郭惊呼一声,众人都转头来看:一团肉球从树上跌落下来,缓缓舒展开,变作一个侏儒模样。

侏儒腰上开了个一尺长的口子,伤口还没结痂,猩红的肉翻着颇为渗人。

“缩骨功?”

老郭惊咦出声,走南闯北久了,这种街头杂耍的功夫也曾见过,不过旁人多是探手进窄壶里取物,缩骨钻环,像这样练到缩成碗口大小的肉球的还是第一次见。

大郭叹息一声,“也是个咱们这般的苦命人,中了毒,还要遭这样的毒手。”

“救不救?”

“多说,能救就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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