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好久不见
年节将至,各地官员宗室纷纷返回都城述职,拥挤的车队中有一行人格外与众不同。刚来都城的人不认识马车上的纹饰,抱怨着那么长的一支车队竟然不排队,真是天子脚下不讲道理。旁边的人嗤笑着他的愚昧,凡是有头脸的人家,就没有敢和这支队伍较劲的,别看都城的纨绔子弟一抓一大把,欺男霸女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碰上这家也得靠边站。
这是谁家?难不成是皇亲国戚?
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是崖州的车队,一车一车地往宫里送海外诸国的奇珍异宝,称得上富可敌国。
车队最前方是少主的马车,少主年纪不大,模样却很沉稳。“等安顿好,你可以出来看看,都城之大美不胜收,别处难以匹敌。”
车内坐着两位女子,一人着鹅黄衣衫,笑靥如花,听了这话更是乐得一个劲地隔着帘子张望外头,可外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早知这样我就不跟你一起来了。”她轻轻推了一下对面一身素衣的女子“斯眠你说对不对。”
沈少主冲她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然后对素衣女子说“梁娘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一年前梁斯眠被人推入海中,正逢风雨天海水暴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谁知再醒来却到了一直想去的崖州。
大概是她运气好,赶上崖州一年一开的日子,被出门探水路的船救了回去,可惜她病得太重,错过了出岛的船,一耽搁就是一年。
上岸后梁斯眠直奔丘州,打听了一番才知秦少俞和她同日落水,双双殒命,尸骨无存。她和秦少俞来丘州不过半年,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原先的城守都头都换了人,梁斯眠在这里连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刚上岸时梁斯眠就托少主往博州送信,希望能联系上家里人,谁知博州那边却说,她离开不久梁家的人就一夜之间搬空了,整个博州都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商队的行程不能耽搁,梁斯眠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只好跟着商队继续往都城进发。
这时候梁斯眠才发觉她对秦少俞根本一无所知,除了这个名字,对他的来历,家世都不清楚,就算想去秦家也投奔无门。
如今车队已经到了都城,忙完差事即刻就要启程回崖州,可梁斯眠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沈少主让她自己做决定,毕竟崖州不比别处,一进一出就是一年。
梁斯眠因此左右为难,她在崖州这段时间已经治好了失魂症,承蒙沈家关照,过得比从前体面许多,这次跟着沈少主出门一路开阔眼界,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梁斯眠。
但这些还不足以让她决定自己下半生在崖州生活,沈家待她不薄,她不应该,至少不能赖着不走。
见她愣愣出神,沈少主以为她在思念亡夫,轻声说“如果你无处可去,我可以送你去云州,那里有我家的亲戚,你做些小营生,不至于活不了。”
梁斯眠十分感激他的照顾,却也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这些日子的叨扰已经让她感到愧疚,怎么能再占他的便宜。
“多谢少主替我操心,如果能联系上家里我还是想回去。”
沈少主了然地点点头,要是能回去自然最好,不过依然不忘提醒她早做准备。
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陛下特意在成章别院设宴,让他们尝一尝都城风味。
和去年一样,陛下对于所有出现在护送队伍中的人充满好奇心,再三强调一定要让沈少主带上朋友一起赴宴。
无奈之下沈少主只能嘱咐梁斯眠千万谨慎,少说少看,宁可别人觉得呆笨也别扎眼。
梁斯眠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面圣的一天,即使沈少主提前交代过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但她踏入成章别院时依然紧张得差点忘了喘气。
别院中早已布置妥当,几人分主次坐下,梁斯眠坐在沈少主身侧,小心地观察着屋里的一切,她看不出来屋里的东西有什么不同,却能从这些乍一看平平无奇的东西里感受到帝国的尊严。
原来这就是国朝的风范!
她想要喝茶,又担心这样做会显得不懂礼数,于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沈少主。“不用太紧张,陛下不会太关注你,很快就能走了。”沈少主轻声宽慰道。
陛下果然像沈少主说得那样,只草草问了几句话,注意力完全放在沈少主身上,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崖州的情况。
梁斯眠头上的白色珠花和通身素净的打扮都昭示着她寡妇的身份,陛下心中了然却不敢轻视,崖州人一向以不同寻常闻名,谁知道跟在队伍里的无名小卒背后有什么惊人的身份。
快结束的时候有内监进来传话,陛下听后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眼神在几人身上打转,无奈道“今天先这样,你们远道而来该好好歇歇,在都城多玩几天再回去。”说完还轻轻笑了一下,对沈少主说“你姑姑当年可是都城里的风云人物,虽然她现在不在都城,但你别丢了她的脸。”
这是陛下今天第六次提到沈少主的姑姑,梁斯眠忍不住抬眼看他,暗暗猜测他的姑姑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陛下反复提及。
沈少主似乎早就料到陛下会这么说,朗声笑道“姑姑风姿非常,晚辈不敢效仿。”
陛下笑着多看了沈少主一眼,什么也没说,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梁斯眠跪坐得脚都麻了,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沈少主干脆跟着坐了回来,让她歪在一边缓过劲,笑着问她是不是很好奇姑姑是谁?
“我的姑姑是玉城长公主,秦安公夫人,当今丞相,赵璇。”
一连串的名头砸得梁斯眠脑袋都晕了,感情沈少主不止是地方一霸,还是皇亲国戚!
她的震惊表现得太明显,逗乐了身边一圈人,谁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全天下就没有人不知道丞相的故事,根据赵璇生平编纂的《裁雪记》几乎是全国大小茶楼说书人的保留曲目。
“我还以为丞相已经七老八十了......”梁斯眠呐呐道,谁能料到自己会遇见活在故事里的人的侄子,这简直比白日做梦还离谱。
梁斯眠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何德何能跟丞相的侄子坐在一桌啊!
休息得差不多,几人准备离开,却在快出二门的时候停下脚步,大门口站着个俏生生的女孩子,两手叉腰站在门里喊“霍承泽,你要是再不下来我就去找舅舅告状了!”
成章别院虽然是皇家别院,不过常有达官显贵家的子弟来此处赏花游园,听这话音应该是哪家的大小姐出门前没打听清楚今日成章别院有宴白跑一趟。
门边停了辆马车,里面的人不耐烦地说“除了告状你还会什么。”
说归说,车晃了几下,跳下来一个人。“上车吧,司大小姐。”
没了车子的遮挡,声音比刚才更清晰,梁斯眠浑身一震,不受控制地跟上去,想看清说话人的样子。
颐指气使的女孩子顺着男子的手上车,从窗口探头笑眯眯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啊,再过段日子天就冷了,我可不想在大冬天成亲。”
梁斯眠顿住脚步,不敢再向前,男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是她曾经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此时正对着另外一个女子说“你就这么怕嫁不出去啊。”
女孩子笑着嗔怪了几句,没有真的吵起来。梁斯眠鼓起勇气快走几步,却只来得及看见半张脸,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她确定是谁。她瞬间腿软得站不住,贴在门边缓缓下滑,浑身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你认识他吗?”沈少主听了几句便猜中因果,却依然明知故问。
梁斯眠还没从震惊中回神,愣愣地看着离开的马车,轻声说“那是我夫君。”那是她一年前就亡故了的夫君,此时却站在别人身边,言笑晏晏地说着成亲的话。
沈少主心有不忍,问“你确定没有认错人吗?”
“确定。”
“他不叫秦少俞,他是霍家的独子,霍承泽。车上那人应该是他的未婚妻。”
即使一闪而过,梁斯眠也能肯定刚才的人一定是秦少俞,可她去丘州找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言辞凿凿地说秦少俞已经死了,现在却在千里之外的都城出现一个和秦少俞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认识他?”
沈少主去年第一次代父亲来都城送供品的时候,去港口接他的就是霍承泽,那时候霍承泽就已经有未婚妻,那趟差事就是替岳父跑的。因崖州少有指腹为婚之事,沈少主便对他十分关注,同行的人调侃他婚期将近,霍承泽只是笑笑,并未反驳。
梁斯眠当初落水本就疑点重重,如今看来更是令人肝胆生寒,梁斯眠怔怔地松开手,秦少俞想杀了她?为什么,难道那些关爱和亲近都是假的吗?
霍家在都城德高望重,家主霍思渊有从龙之功,多年稳居朝中要职,是陛下的亲信。霍思渊只有霍承泽一个儿子,早年因南征北战政务繁忙,便将儿子交给妹妹扶养,后来两家有意亲上加亲,便将青梅竹马的小女儿许配给霍承泽,也算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四年前霍承泽出门历练,直到去年才跟着崖州的队伍回城,回来后出入自由,没有任何异常,没几个月司家的人也结束外任回京述职,最近司姑娘出门都是霍承泽跟随左右,他们的婚事早就提上议程。
梁斯眠咬着下唇,心中渐生惶恐,如果他是霍承泽,那秦少俞是谁,她嫁给了谁?十几岁的少年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可霍承泽面对司姑娘的娇纵不过一笑置之,嘴里不情愿却还是亲自下车把人扶了上去,足以证明他们之间有不同于他人的感情。
梁斯眠哭得停不下来,刚成亲时她总觉得自己名声不好,恐怕会耽搁秦少俞的前程,因此事事小心,后来落水后在崖州那一整年,她都在担心家人会因为自己难过,谁知上岸后才发现事情和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所有的家人都不见了,父母,手足,丈夫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她忽然之间孑然一身,什么都没了。
梁斯眠根本想不到好不容易见到丈夫,他竟然会成为别人的未婚夫,和别人站在一起说笑,她日日乞求上苍不要对她那么残忍,至少让她再见一见家人,却料不到再见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曾经有意无意被忽略的细节此时变得格外刺眼,他从未提及自己的出身,从未说过家里还有什么人,就连他们的婚礼也没有任何一个和秦少俞有关的人出现,可那时她只顾着自卑,从没怀疑过他会故意欺骗自己。
“我不信他会这样对我,哪怕赌上脸面,我也想亲口要一句话。”梁斯眠泪水涟涟地抬眼望过来,沈少主无法拒绝,只能提醒她自己很快就要返航,不论她是留是走都必须尽快做决定。
“他也许会很无情,完全不像你曾经认识的人,也许会装作不认识你,用很难听的话羞辱你,你受得了吗?”
梁斯眠笑得十分凄凉。“亲耳听见才能死心。我知道就算见到他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总是存着万一的侥幸,万一真的是我认错了呢,万一......早点死心,才能早点放下,不是吗?”
沈少主办事很利落,两天后就约好了霍承泽。霍承泽如约而至,脸色十分平淡,尽管信上说故人邀约,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认识的什么故人能和崖州搭上关系。
临出门前父亲把他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不要轻易吐露私隐。“崖州和江湖势力关系密切,易容拟声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你应该听说过姽婳城和铜雀台,当年赵丞相当权时与姽婳城主来往密切,她的义妹嫁给了铜雀台主人,如果他们想造一个人出来哄骗你,简直易如反掌,你自己留心。”
霍承泽年幼丧母,要是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难保他不会动摇。霍思渊就他一个儿子,虽然平时很严厉,可也从心底怜惜他孤单,不愿在别的事情上对他多加苛责。
“还有,你在外面的化名最好藏住,陛下疑心重,你又去过丘州,不要节外生枝。”
霍承泽一直想知道自己在丘州的消息是谁透露的,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时机,平淡道“丘州那么穷,去了又能怎么样,他总不能怀疑我拥兵自重吧。”
“丘州离崖州近”话刚脱口就觉得不对,霍思渊皱眉赶他出去,小小年纪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乱说。
霍承泽一直不明白丘州究竟有什么不同,此刻方恍然大悟,陛下暗中加重了对丘州的管辖,竟是为了防备崖州。陛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信任崖州,崖州孤悬海外,海外诸国只知崖州而不识都城,根本就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想明白这些,霍承泽对于沈少主突然邀请自己爬山的原因有了猜测,大概是想探听朝中的动向,不过他的邀请实在过于生硬,真不知道崖州的人是脑子少根筋,还是胆大包天。
山崖高耸,沈少主和霍承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霍承泽嘴上应得痛快,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等待着沈少主下一步动作。
山顶风景秀丽,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忽然有人从身后赶来,沈少主歉意一笑,让霍承泽到前面等他,他处理完事情就赶上去。
霍承泽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心里想着好戏终于开场,山上只有一条路,他闲庭信步绕过繁茂的树丛,看见亭中有个素色的身影。
这个打扮很陌生,不知道崖州的人选了谁来骗他。
沉稳的脚步声走近,梁斯眠慢慢转身,矮了矮身子,凝视着熟悉的脸。“好久不见。”
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的冲击大得让人差点站不稳,霍承泽定了定神,想起出门前父亲的提醒,对于江湖秘技有了真切的体会。
太像了,模样,身形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但霍承泽很快发现了破绽,她在自己面前一直都很乖巧,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距离感。
可见就算模仿得再像也会有疏漏,他们没见过她在自己跟前的样子,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姑娘是否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