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怀璧其罪
从苍芥寺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梁斯眠的脑子还在发懵,怎么梁圳忽然就成了皇亲国戚,他明明不姓萧啊。哦对了,他们刚才是说因为怕被追杀,所以改名换姓也就是说梁圳其实应该叫萧圳。
刚才赵璇还说按照辈分,梁圳的字不应该是这个字,那梁圳到底是谁,他有什么是真的?
梁圳居然是前信王的私生子,这都是什么事啊,怎么什么都让她碰上了。梁斯眠的眼神太过古怪,看得人身上发毛。
从赵璇那里出来之后梁圳不紧张了,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梁斯眠,没说的时候觉得心里很沉重,可说了好像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自己的身份太尴尬,名义上算皇亲国戚,可他不过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而且爵位早就被收回,是民间说的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
刚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他很怀疑是不是身边这些人骗自己,可他们说了十几年他就是不信也成真的了。更何况后来赵璇也承认了他的身份,那些听起来遥远的故事居然都变成现实。
他是信王的遗腹子,陛下的侄子,尽管信王和陛下已经是堂兄弟,这层关系已经很远,可没人会拒绝成为皇亲国戚。
只不过对梁圳而言这中间还隔着血海深仇,虽然他从未见过生父,可萧以宁身边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幕僚和仆人,他们四散逃开,等到事态平息后又悄悄聚集在他身边,保护他度过危机四伏少年时光。
赵璇的出现是意外之喜,保护他的人分成两派,一波人深信赵璇参与了陛下的大清洗,是杀害萧以宁的幕后黑手。另一波人却笃定赵璇一定会看顾老友唯一的血脉。
十岁时赵璇找到梁圳,那时赵璇大权在握,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风光显赫,无人能敌。
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女子应该利益熏心,眼高于顶。可她在看见梁圳时却露出怀念的神色,小孩子对善恶的感知很纯粹,梁圳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相信赵璇没有参与陛下的屠杀。而赵璇也没有辜负信任,利用自己的权势为梁圳撑起保护伞,多年来没有让任何人察觉萧以宁还有血脉存活于世。
赵璇此人十分特别,她是个明谋者,奉行愿者上钩那一套。说服人用的是权衡利弊的法子,把优劣摊开在桌上,一条条说给你听,成与不成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很多人把它当成威逼利诱,但不是的。你和她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她只分析,不帮你做决定,什么东西能拿来交易,什么东西不能动,她说得清楚,要是谁不长眼睛,她也不会手软。恩怨分明是赵璇立足朝堂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即使是与赵璇针锋相对的政敌也知道她不会挟私报复,她始终公私分明,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针锋相对,你家办红白事她照样礼数周到,她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任你如何行事,她自岿然不动。
一年两年陛下尚且钦佩她的为人,可十年八年却能为她积攒下数不清的猜忌。飞鸟尽良弓藏,朝廷没有了内忧外患,能力卓绝的臣子自然而然怀璧其罪,赵璇看得明白,一早便辞官远游,可即便只是担着一个虚职,她在民间的声望依然令人心悸。
朝廷中渐渐分做两派,渭泾分明的臣子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让帝王心中的猜忌生根发芽,被汹涌磅礴的民意催生出怨恨的苍天大树。
而今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梁圳便是权力倾轧下挣扎求生长成的一棵小树。他自觉高大,可在旁人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和求死无异。
苍芥寺中恢复了平静,赵璇随手搁在桌上的书被人放入书签妥善收好,沉稳儒雅的男人为她披上披风。“下一代人自有他们的恩仇,你没办法事事周全。”
赵璇何尝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可这是萧以宁留存在世间唯一的血脉,不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别人,她都想尽力帮一把。
当初有人来报萧以宁的幕僚藏着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好,也怀疑过血脉的真实,可经过查验所有的一切都能证实他就是萧以宁的遗腹子。
萧以宁以下犯上是不争的事实,可她仍未得知陛下为何会留他一命,手足亲情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萧以宁一定做了让陛下觉得不能直接杀了他的事。
既然如此,最后是谁杀了萧以宁。
韩朝道“陛下忌惮你,朝臣畏惧你,四海列国虎视眈眈,你稍有不慎便要留下千古骂名,与其殚精竭虑,不如海阔天空。”
赵璇纵横官场数十年,见过无数阴谋诡谲,尝过无数复杂滋味,事到如今她不由扪心自问,难道一切都错了吗?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仅凭一己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韩朝知道她心怀天下,可天下这么大,人人都有小心思,很多事情不可能真正解决。
“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在丘州安排眼线,时刻准备向崖州发兵,你真的觉得他还会站在你这边吗。”
赵璇心里扎了根刺,帝王多疑是她上的第一课,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可还是被人防备到这种地步,不免觉得心凉。
“崖州无罪,怀璧其罪。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当年赵璇就任丞相后为了保崖州一方水土安定,特地求了恩旨许崖州孤悬海外,自立门户。本意是为了让崖州不再受陛下猜忌,让崖州重新获得平静,这些年来崖州得以休养生息,可陛下的猜疑却日益增长,时至今日终于自食恶果。
韩朝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他们年至不惑,儿女已经长成,是非对错皆在己身,要是这个时候还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过往数十年岂不是白活了。
“他疑心越来越重,最近几年发落了许多老臣,你一手提拔上去的人几乎都被处置,要是继续隐忍下一个一定是你。”
就是因为知道她的顾虑,韩朝才没有第一时间劝她,她一生周旋于权力的漩涡中,未有片刻安宁,即使远离都城,也无法置身事外。
赵璇自嘲一笑,她一辈子都想远离都城,谁知却在这把年纪才发现,自己似乎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和那座会吃人的城池捆绑在一起,那座城吃了她的朋友和家人,让她这些年还会缠绵于午夜的噩梦。
“看来我该回去了。”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她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抵达繁华富丽的都城,将自己青春年少时的美好统统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