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失踪
第28章 失踪
牛士群等调集陕西各府卫兵马向西安府汇集的同时,前后派出两批快马,假道庆阳府向榆林卫送去省府的愤怒与命令。
当然,朝廷那里也必须有个交代,于是在驰奏京师奏章的第一段,先给圣天子喂上一颗定心丸:本属溃贼,侥幸偷袭得手,已调大兵征剿,不日即可奏凯。奏折的中间段落有理有据地相互证明,其实大家早都不约而同地看出有的官员“暮气日甚”,只是因为“念其老迈”,一时不忍参奏,终于酿此大祸,不胜惶恐——好吧,丢个府城不仅不是因为管理无方,甚至连“失察”都不算:大家明明都看出来了嘛,怎能说失察呢?唉,都是因为心太软惹的祸——尊老爱幼心太软是圣贤们一再强调的优点啊,可不能算多大罪过吧?文末,三位大员痛心疾首地表示,有愧朝廷期望,万死难辞其罪。不过,区区溃匪流贼,跳梁丑类尔,终究是癣疥之患,圣天子德牧九州,皇天眷佑,灭此朝食易如反掌观纹。不日奏凯,请圣天子静候佳音!
延安府的关盛云这里,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自己的“起事”,最早就是单纯的为义父卢勇报仇,然后便身不由己,本来存了哪里死哪里算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没想到反而逐渐成了气候。事到如今,关盛云必须认真考虑未来了:为自己,也要为跟随自己的几千弟兄。
罗师爷的规划是南下。
原因有二。其一,陕西太穷了。拉队伍固然容易,可要养几千上万张嘴,绝不是个好所在。割据一方且耕且战纯属做梦:这地方要是能自给自足,何至于连朝廷的堂堂边军都要靠京师转送漕运的盐米才能勉强不被饿死?不就是因为没得吃,自己才能聚拢这一大帮人的么?
其二,几位核心将领心里都明白,要是真有田种,这些人转眼间便会附者星散,自己立刻被打回原形变成光杆司令——然后被抓起来千刀万剐!
所以罗师爷坚决地主张南下,去湖广。“湖广熟,天下足”么。而且,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所在,一开口便会被识破,脱众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如此才能拢住众人。众将再次一致拥护罗师爷的高瞻远瞩。
南下的方针定下来,怎么走,便成了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大部队长途行军要严重依赖水路。
首先,人体要随时补充水分:两三天不吃饭问题不算太大,但绝了饮水,任何部队都会崩溃。有一种说法,秦灭六国,胜利的法宝之一竟是锅盔,也就是干面饼——保质期长,大大减轻了后勤压力,只要附近有河流,部队便可以持久保持战斗力。其次,河流更是免费的运力,可以承载比任何牛马都繁重得多的运输任务,而且,舟筏不用像民夫一样吃饭,水流也永远不像骡马那样需要休息。
基于此,关盛云有两个方向上的选择。一个是南进到甘泉,然后顺洛水而下。走这条路的好处是洛水相对平缓,运输难度系数小、不利之处在于直插陕省腹心,威胁西安府——大家绝没有机会去跟布政使等大员说明:俺们只是路过,其实是要去祸害湖广……当然,说了他们也不会信。所以,这一路沿途势必会遭遇到整个陕西都司府的重重围堵全力阻击;另一个选择是顺延水东进,然后贴着黄河南下。这一段是黄河“几”字形河道的东侧,几乎笔直的自北向南。不过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黄河天险,水湍浪急,运输方面困难增加的不是一星半点、当然好处也不小。山陕两省交界,军事压力肯定会轻很多。两省都会谨慎的戒备,不会真玩命死磕:打仗么,最好到对方地盘去!无论是边军出身的关盛云还是朝廷命官出身的罗咏昊都很清楚这一点。
究竟该走那条路,关盛云不知道,罗咏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然而有一点是必须的:先打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罗师爷对倔老头于胜良的为人平时即颇有耳闻,常文平也证实了这一点,如果不彻底解决掉这个威胁,满脑子一根筋忠君报国的于老爷子一定会在背后不停的制造麻烦,大军将不胜其烦。
常文平已经跟罗师爷说好了,坚决不能“从贼”,罗咏昊也不可能强逼着非让朋友搭上一家老小百多口性命。俩人商量出来的计划是,常文平暂且深居简出的猫着,等待适当的时机,也就是关盛云率众离开时,回去“光复”安塞县,捎带脚再把闫文龙莫翰韬几位从大牢里“救出来”。如此大功,不仅能保住常知县的性命,估计官职还可能会升上一升——闫文龙等几颗脑袋,关盛云也没多大用,没什么深仇大恨,并不是非砍不可,不如给师爷的朋友卖个人情,也能留条后路。这步棋,关、罗二位走得极好,很久以后获得了很大回报。当然,这也是后话。
决定了先打下延长,关盛云便让辅兵队漫山遍野的去砍树造舟筏——根据斥候回报,延长县的城墙残破得很。不过,再破的土墙也是障碍,此时的关盛云还真狠不下心来让已经饱受蹂躏的延安府百姓去做攻城炮灰。话说回来,顺着延水突破,不仅可以大大降低攻击难度,也能为下一步傍着水路长途行军积累些经验。
虽然年龄只有二十几岁,辅兵队的头目国清林也算跟随关盛云的老人了。国队长本是个弃儿,被大同府威远卫的一个孤老头子锁匠捡回家。转眼十二三年过去,手艺学得相当不错了。后来威远卫出了桩盗案,恰逢朝廷“大计”之年,太爷急了:这分明是给本官仕途添乱来的!于是下了命令:三日一“比”,限十日破案!所谓的“比”,就是每到第几天,抓不到人犯就大板子拍衙役们的屁股(也有地方抽嘴巴子的)加以督促其工作积极性。差爷们才不愿挨处分,当然也懒得去找什么蛛丝马迹真破案——那得耗到什么时候?于是第三天,能开锁的锁匠老国和小国双双被拿了去交差。
六扇门的爷们知道,只要审的时候手底下加把劲,人没了便死无对证,也就铁案如山了。果然,老国没扛住升堂的一通板子——最后几板子“打歪了”,没打在屁股和大腿,而是落在后腰上。当场就失禁尿了血,然后当晚死牢里了。当然,刑部收到的案卷里写的是“主犯暴疾身故”。 十二三岁的国清林营养不良,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既不能一起拍死也绝不可能追出什么赃物,于是啥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小国被一脚踹出来。老锁匠的家已经被差爷们抄分得只剩四面墙,小国就此流落街头。
不过那年月会开锁绝对算高科技人才,既然造锁修锁的正经营生没活路,那只好发挥开锁的特长了。很快,小国便在一伙既偷且抢两手都很硬的“好汉”小团队里站稳了脚跟。再后来,“好汉们”集体投了刚拢起百十号人的关盛云。关大帅觉得能开锁的手比只会抡刀子的手金贵得多,于是小国便被特别关照了。半大孩子逐渐变成青年,小国也挂上了把总的头衔,领了辅兵队官的职务。
把总又叫百总。因为旧时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军兵们很多都是来自天南地北啥口音都有的充军好汉,军中识字率又低得离谱,把、百二字也就混着用了,叫啥都行。关盛云不像后世的洪秀全,非要自己编出来一套乱七八糟的官职名称把所有人整懵圈,直接沿用了明军中的官职秩次。
把总是武职正七品,搁今天属于县处级干部,当然,文官不认这个。理论上辖战兵四百四十名,在大明的前期很厉害了。不过中后期迅速大幅度贬值,行政地位类似于排级干部,实际上更像班长,能有十几个手下算不错了。这是中原一带,因为战事多,各路兵马很杂,任命就非常乱。闽粤一带相对消停些,把总还是个挺重要挺值钱的武官。
这天傍晚,有一支七八个人的伐木小队没回城。开始国把总没太往心里去:也许因为什么耽搁或者走得太远,傍黑天就在城外宿营了,等天亮了自会回来——一般来说,潜逃是不会的,在这个时代,离城郭远一些就是荒山野岭,交通全靠两条腿,出发时充其量每人只给带两个杂粮馍,别说遇到野兽官兵,要逃跑的话,几天里饿也饿死了。心里想着等他们回来非要抽几鞭子让这帮家伙长长记性,可第二天直到傍晚,不仅这个小队没回来,又少了另一组人。
国把总发现不对劲了,于是马上报告了关盛云。
凭心而论,关盛云完全不在意少了几个辅兵,随口哼哈应付了几声。即便是在当官军的时候,辅兵也是消耗品中的消耗品,跑了也好、死了也罢,回头再抓些人来就是了。
恰巧罗咏昊不在,若不是小罗师爷恰巧在跟关建林说话旁听了去,这事也就过去了。罗世藩力气不大满肚子鬼点子、关建林浑不吝一个,啥也不怕就是没长脑子,这俩人却偏偏是好朋友,小罗说啥关建林都爱听。
小罗师爷歪着头侧耳听了一会,没惊动关盛云,拉上关建林去找谷白桦。谷白桦听了小罗的分析很是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些个家伙应该就是跑掉了。哈哈大笑说不就是些个苦力么,只要国清林给他弄点酒来,他派人去各家抓,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最后还是被小罗说服,挑了十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骑马出城一探究竟。
吃过午饭,关盛云拿了本于胜良书架上的《玄怪录》打发时间。看了一会,困意上来开始在椅子上打盹。依稀梦到跟几位仙女姑娘传翠簪行酒令,一位白衣飘飘的貌美如花卡住了,众人嚷嚷着要罚“香一个”,满脸羞红朱唇微张的吹弹可破刚凑近,猛地被外边一阵喧哗吵醒。睁开眼,花容月貌不见了,换成了谷白桦那张圆乎乎的黑脸,几乎贴到自己鼻子尖上大声喊道:“大帅,敌袭!”
唾沫星子喷得关盛云满脸都是。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对水源的要求非常高,而且为了防止敌方投毒或不洁饮水导致大量非战斗减员,水源必须是活水。
2、古代对死刑的判处非常正规,流程也繁琐,甚至需要皇帝本人亲自去勾决(一般在草木肃杀的秋天,所以叫“秋后处斩”)。比如判了“斩监候”,理论上是死缓待决:等着刑部给大皇帝报上名单,御笔勾谁砍谁。如果是皇帝认识的大官,大概率死不了——真想杀你就直接判斩立决了。吓唬一下而已,甚至过一阵从牢里拎出来官复原职的也大有人在,显示皇恩浩荡,让你发自肺腑地卖命。不过,由高高在上一下子变成囚犯,巨大的落差、随时提心吊胆的怕大皇帝哪天不高兴给名字划一道……也是度日如年。当然,惹下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或者大皇帝心情不好,越想越恨,哪天索性一笔勾了的也有。如果是大皇帝不认识的草民,那就看命了……也有命特别好的,在牢里几十年(好吧,牢里几十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都没勾到,最后大皇帝看名字眼熟,问起来漏网几十年,琢磨一下应该是命不该绝,就此赦了的,也有。反之,如果“意外身故”,朝廷也不会追究。比如说,你是个县官,判人犯“站笼”,曝晒十几天都晒成肉干了,那是“意外”——谁知道他为啥这么不扛晒的!所以,没事。其他关牢里饿死了、大板子拍得心脏病犯了、伤口感染死了……都一样,报个“恶疾”、“暴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