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贺云昭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抬眼望着头上绛红色八吉纹素稠帐,愣了约莫有一刻钟,深深地闭上了眼,猛然睁开后,穿着里衣走到双鸾菱花铜镜面前自照了许久。
镜中佳人秀眉紧锁,似是怎么也不信,镜中人就是自己!
贺云昭抚上光滑的双颊,她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如何变成了婆母何云昭了!
可连续十来日醒来都是这般,难道说老天爷看不过程怀仁和沈玉怜的恶行,叫她重活一世来报仇吗?
老天爷可真算是开了眼。
那么她成了何云昭,何云昭又变成了谁?难道婆母去了贺府顶了她的身份吗?
云昭强自镇定下来,不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次她定要叫贺家这一双贱人偿命!
……
又过五日,贺云昭依旧称病按兵不动,把忠信伯府现在的情况都摸查了清楚。
她晓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在何云昭二十岁刚嫁进忠信伯府没多久的时候。
如今程家老夫人谢菁尚且在世,她现在的“丈夫”忠信伯程志达中风卧床,且行为痴呆,言语不清,如同废人一般,但又死不了。正是因此,程家族里的人商量之后才经了老夫人谢菁之手娶了何云昭回来冲喜做填房。
贺云昭早听说何云昭有个狠毒的继母,贪墨她的嫁妆不说,还把她推过来守活寡,叫她一嫁进程家便备受掣肘。
贺云昭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更遑论还有上一世的宿仇,这一世她定要叫程怀仁和沈玉怜生不如死!
这日贺云昭才将将醒来,丫鬟文兰来通禀,说少爷程怀仁和表小姐沈玉怜来请安了。
一听前世仇人都要来,贺云昭血液都沸腾着!
“让少爷和表小姐在东次间里等着吧。”
文兰点了点头,出去招呼程怀仁和沈玉怜在次间里先坐着,让另一个丫鬟先上了峨眉雪芽。
收拾好心情,贺云昭便叫丫鬟文莲和文兰进来伺候她洗漱穿衣。
这两个丫鬟都不是陪嫁过来的,她们两个原本就是忠信伯府的人,至于她们听命于谁,贺云昭心里有数。
贺云昭现在的容貌与原先虽然有差别,但都是娇艳的类型,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颇显风流,随意描描细长的秀眉,抿层薄薄的口脂,便已有无限风情,她又穿了件红色牡丹攒枝缂丝褙子,桃红挑线裙,梳了个牡丹髻,金钗玉环琳琅满目,美艳无方。
文兰替贺云昭戴上一对东珠耳坠,往镜中瞥了一眼,满目惊艳之色。前几日夫人因在病中,面色苍白,那时便觉她容颜上佳,这番打扮后竟然绝美如此,着实让人挪不开眼。
是人都爱看美人,文兰和文莲不禁多看了两眼。
文兰抿唇犹豫着,还是劝了一句:“夫人,这桃红的口脂会不会太艳了?”
勾唇笑了笑,贺云昭道:“我是新嫁娘,况且是嫁来冲喜的,若再穿的素淡些,反倒不吉利。”
文莲嘴角抽了抽,这新夫人倒是坦荡,说话丝毫不避讳,连自己是嫁来冲喜这话也直说了,还真是……耿直啊。
文兰觉着也是如此,往后退了一步等贺云昭起身。
贺云昭脸上带着淡笑,她就是俗气耿直,爱这桃红柳绿,况且她知道前一世婆母何云昭也是喜欢这些艳俗的东西,偏偏被各方压制着,穿衣打扮都中规中矩,生怕落人口实。上一世婆母替她挡箭,这一世她借了何云昭的身子,自然要替她好好活着,更要替自己好好恣意地活下去。
收拾妥帖后,何云昭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次间。
贺云昭住的修齐院共有五间正上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一间做库房,一间做小议事厅。痴呆残废的忠信伯住在最左边的梢间,贺云昭住在最右边的梢间,中间是用来待尊客的屋子,像自家人,在次间里说话便可。
到了次间,贺云昭坐在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上,手臂随意地搁在矮几上,端起崭新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方对下方黄花梨螭纹圈椅上坐着的人道:“仁哥儿来了。”
程怀仁连忙起身行礼,沈玉怜随即跟上,盈盈一拜,如一朵洁白莲花。
程怀仁穿着银色菱形暗纹窄袖直裰,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养尊处优的嫩白皮肤加端正的五官,抱拳规规矩矩站在贺云昭面前,道了声“母亲安好”。
贺云昭脸上浮笑,心里却如坠冰窟,她前世到底是怎么瞎了眼,会与这种人日久生情!
沉了沉气,贺云昭加深了笑容,道:“仁哥儿坐吧,这还是我出了病中头一次见你。”话里话外,丝毫没把沈玉怜这个“表小姐”放在眼里。
程怀仁依言坐在圈椅上,端了与贺云昭手上同一套的茶杯,道:“这几日听闻母亲病好了些,正逢今日先生放假,便来与母亲请安……”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做恭敬之态。
沈玉怜也跟着坐下,乖巧地不说话。
贺云昭笑容慈和道:“早听说你是个孝顺的,我病将好你便来了,果真是个好孩子。如今我病好了,以后你晨昏定省你便都来吧。”
程怀仁皱了皱眉,他现在在父亲挚友武定侯府族学读书,因两家隔的并不远,他日日从府里早起去曹家族学,若是还要再给嫡母请安,他得起多早啊。这妇人故意拿乔!
沈玉怜比程怀仁更气,她是姨娘的侄女,在忠信伯府里享受着小姐般的待遇,下人因她的家世低微颇有微词。这个新夫人也完全不把她放眼里不说,长得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居然还想日日见着芝兰玉树的表哥,简直痴心妄想!
心里堵着口气,沈玉怜开口道:“夫人……怕是不妥吧。”
贺云昭放下茶杯,道:“有何不妥?我自问一心清白,难不成你觉得仁哥儿会觊觎我貌美?”
程怀仁的脸也唰地黑了,这是什么混账话!他抬头正要驳回,没想到却被继母的容颜惊艳了一把,她还真有让人心猿意马的资本,瞳孔微张后吸了口气轻轻地吸口气,才吐言道:“母亲想多了。”
沈玉怜无言了半晌,脸红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知羞耻!”
程怀仁责怪地看了沈玉怜一眼,贺云昭再怎么不着调那也是长辈,表妹着实不该出言不逊。
沈玉怜这才记起来,看起来和她一般的年纪贺云昭,是她表哥的嫡母!
贺云昭带笑站起身,施施然走到沈玉怜面前,脸色猛然一变,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到她脸上。
沈玉怜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瞪圆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程怀仁也愣了。
沈玉怜立马哭得梨花带雨,白皙的脸上出现五根鲜红的指印,程怀仁回过神来把表妹护在身后,怒气冲冲质问贺云昭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贺云昭慢慢悠悠解释道:“莫说她都不是这府里的正经表小姐,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丫头,便是正经夫人的侄女,也敢这样辱骂长辈?”
程怀仁竟然说不出话来,尊上敬长,奉行孝之一字,是他学到深入骨髓的东西。
贺云昭坐回去,呷了口茶道:“就她这样的言行,只会坏了忠信伯府的家风,这种人我可不敢留……”
不等贺云昭把话说完,程怀仁连忙作揖求情道:“母亲息怒!表妹年轻不知事,一时口误也是有的。”
沈玉怜万分委屈,表哥一向夸她知书达理,怎么一到贺云昭面前,就是不懂事的人了!
贺云昭一脸为难道:“我也是替她着想,若是不尊上的名声传出去了,将来还有谁敢要她?”
程怀仁朝沈玉怜使了个眼色,沈玉怜把帕子扯到变形,极不情愿地走到贺云昭面前道了个歉。
贺云昭故作大度道:“今日我教训你,就免了将来出了伯府嫁到别家被婆母教训,我也不指望你能感激,只要不滋怨就不算我白教你了。”
程怀仁见沈玉怜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板着脸训斥了两句。
沈玉怜见状,硬生生地扯一个微笑,模样竟有些狰狞,福一福身子道:“夫人教训的是,玉怜怎会怨恨。”
沈玉怜又可怜兮兮地看着表哥,程怀仁脸色才缓和一些,扭头起身向贺云昭拱手一揖到底。
沈玉怜见表哥不仅不替她说话,还向贺云昭低头,不敢再撒泼,强忍怒意一脸平静。
贺云昭一本正经颔道:“行了。我虽年纪轻,却总归是你母亲,便是‘旁人’要看轻我,你也决不能看轻了我去。仁哥儿,与你交个底吧,我一个新入府的填房犯不着与府里唯一的一个哥儿作对,你也别猜我是为了立威才拿你作伐子,我这么做既不怕别人说闲话,就自有我的道理。”
程怀仁不蠢,倒是从其中听出了几分道理,怒气消散泰半,客气道:“母亲请讲。”
瞧了两眼身边的丫鬟,贺云昭道:“这两个丫鬟是府里的老人,我也就不避着了。听闻你在老爷病前与他有过不愉快,如今老爷病重,清醒的时候甚少,你们父子之间的罅隙便难得解开。虽说将来忠信伯府总归是你当家,不孝的名声却是不好听的。我娘家如何你们心里都有数,既身无所依,我便只能尽我所能把忠信伯夫人的位置给坐好坐稳。依我看,不如你我把母慈子孝的本分尽了,纵使开始的日子有些长舌之人要说些难听的话,抵不住时间久了,大家看出府里的规矩来,便晓得你个真孝子,我也是好嫡母。”
文兰文莲瞪着眼对视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落在贺云昭身上,新夫人说的话还真是……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