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二)(数千灵剑无一出鞘...)
可惜那日,姜遇是空手从剑库出来的。孟春大典散了,姜簧单独留下姜瑕,摇头道:“这孩子,与剑无缘。”剑库中的灵剑数以千计,难道姜遇一把都没有试成?“数千灵剑,无一出鞘。”姜簧说,随后长叹一声,“这世间,有人天生仙骨,也有人钻营诡道,还有一些人,生来灵根奇异,本身就与某种法器不合,你这个养女,大概天生与剑不合。”“怎么会?”姜瑕道,从来温和的眉眼露出一丝忧虑,“我测过她的根骨,谈不上极佳,绝无任何异样,不可能连柄灵剑都拔不出。”孟春殿外春夜阒然,姜簧淡淡道:“这天地之大,多少诡谲难测之事,岂容我等轻易探知因果?你是修道之人,越往前行,越该知道敬畏无常,她与剑道相悖,乃是天命使然,与其逆流而行,不如趁早放弃,回头是岸。”姜瑕的手握紧剑柄,神色黯淡下来。或许在剑库里拔不出剑时,她是伤心的,但更多的烦恼,都被姜瑕那句“我女儿”给抚平了。初春的夜,姜遇和徐知远并肩走在回水鸣涧的山道,她仍背着最初那把一点灵力也没有的木剑,清朗的月光洒下,她甚至有一些雀跃,时而去看春夜悄然绽放的早樱,时而静听路边惊蝉的动静。徐知远不知道她是不是害怕自己担心,所以故作开心,他忽然顿住步子,“期期,半年后,我会跟老太君请命,去仙盟历练。”这世间有许多修道门派,这些门派缔结起来,就叫仙盟。仙盟坐落在伴月海,原本组织松散,二十年前,问山剑尊携溯荒作乱,仙盟在此一役中|功不可没,而今仙盟威望日盛,就连三大世家也会把族中子弟送过去历练,那是个众仙家云集的地方,如果在仙盟立了功,宗族也跟着沾光。姜遇回身看徐知远,清澈的双眸里流淌着月色,笑着说:“自然,我这样差劲,是不能给水鸣涧争气了,你在仙盟建功,师父也会开心。”“不是。”徐知远看着她,良久,说,“我去仙盟,是为你寻剑。““天下这么大,我总能为你寻到一把可以出鞘的剑。”她望着徐知远,忽然意识到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半大少年,眉眼英挺而出众。奇怪他本来是与姜瑕不像的,或许因为常年生活在一起,他的身上有与姜瑕一样的干净气质。她想起去年春,徐知远为了逗她开心,让她趴在自己背上,笑着闹着摘了一夜的构桃(注),生怕被鸟儿捷足先登,鲜红的浆汁糊了她一手,她还拼命往徐知远脸上抹。姜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其实是不妥的。剑库的波澜被春暖抚平,姜遇以为之后也会这么平和的过下去。她数着日子,半年后,师兄会去仙盟,倘若师父外出了,那她就自己练剑,剑诀她已经倒背如流,用那把没有灵力的木剑继续精进,直到拔剑出鞘的那一日。两
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姜遇忽然大汗淋漓地噩梦中醒来,梦境记不清了,只觉得心慌异常。她的预感一直很准,三岁那年,村庄被妖兽袭击,她一大早醒来,总觉得该出去,还拉着阿娘陪自己一起,可惜阿娘不肯,否则阿娘本可以和她一起逃过一劫。姜遇下意识看向窗外,中夜一片深静,她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想,正要睡下,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姜遇脑子一空,下意识披衣冲出屋,便看见徐知远掺着一身是血的姜瑕回来。姜遇只懵了一瞬,下一刻,她出乎意料地冷静,赤脚就往外跑,“我去请老太君!”他仍然倚在徐知远肩头,双眼是闭着的,连声音也虚浮无力:“来不及了,你随我来,我有事……要交代……”徐知远把姜瑕安置在榻上。姜瑕身上有一道贯穿的,狰狞的伤,血污与青衫粘连在一起,皮肉翻卷,有些地方隐隐已发黑。姜遇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帮他撕开衣衫,看清他的伤处,她根本不敢去想姜瑕所谓的“来不及了”究竟是何意。她又想到应该上药,她从柜阁里取出药瓶的时候,手一直在颤,贝齿在唇上咬出深深的印痕。她落泪了,但她还是让自己看上去尽量显得镇定,她问,“师父,是什么把你伤成了这样?”姜瑕没有回答,他按住她颤抖的手,随后吩咐徐知远,“去……我的木橱里,把里头的匣子取出来。”匣子里是有两块半圆的玉珏。姜瑕将一块玉珏交给姜遇,另一块交给徐知远,说:“知远,你是师兄,从今以后,要照顾期期,好好待她……你们不仅是师兄妹,还是……一家人。”玉珏本是一对,两半组在一起,才能合成一个圆。徐知远接过玉珏,看了姜遇一眼,点头道:“弟子明白,师父放心。”姜遇太伤心了,她来不及想她与师兄各持一半玉珏是何意,只是不断地问,“师父您不是仙人吗?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不是水鸣涧的丹药不够好?我可以去丹房求药,跟老太君求药,再不济,我去伴月海,三大世家……师父你不能给自己疗伤吗?我、我把我的灵力都给你好不好……”微薄的灵力在她的掌心汇聚成淡如轻烟的雾气,姜瑕看着,不由地笑了。他说:“傻孩子,所谓仙人,不过是修道之人心怀愿景,给自己取的别称罢了,人间有人间的定规,何人能真正成仙?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在樊笼里走得久一些,远一些罢了,谁能真正与天同寿?“你知道的,我痼疾在身,所以除了知远,一直不肯收弟子,担心自己活不长,今后无力照看,唯你……是个例外……有桩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当初你村庄遇袭,我本可以早些赶去,救下村庄的所有人的,但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耽搁了一些时候,所以是我害你……孤苦无依,当时我就想,这个小
姑娘,我对不起她,从今以后,我就是期期的父亲……我本以为我可以照顾你久一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说着,无力地抬起衣袖,为姜遇揩了揩泪。那片衣袖跟初遇那年已经不一样了,它很脏,沾满了血污,唯一不变的是,上头仍有期期的泪渍。“别哭了……”姜瑕说,“第一次看到你,你就在哭鼻子,眼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我这一生,活到今日尚算尽兴,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和……”姜瑕说的最后几个字姜遇没有听清,又或是姜瑕不想说,于是把最后的话淹没于一声叹息。没人告诉过姜遇,修道之人过世,尸身是不会久留的。毕竟半仙之身,虽然不能突破樊笼,也在这樊笼中走了太远太远,踏足到凡人不能涉足的禁地,所以尸身不会慢慢腐坏,而是羽化。只有羽化,没有成仙。姜遇眼睁睁看着姜瑕的身体化作片片光羽,一点一点消散,她哭得哑了声,拼命去留,长榻上,除了一把失了主的佩剑,什么都没留下。半月后,姜遇与徐知远一起为姜瑕下了葬,坟冢里是姜瑕的佩剑。又半年,徐知远辞别了姜遇,去仙盟寻剑。临别,他摸摸姜遇的头,轻声叮嘱:“守好水鸣涧,这里是我们的家。”原本三个人的洞府,变成一个人枯守。姜遇还是和从前一样,早起练剑,午后吟诵剑诀,每日会把姜瑕的屋子打扫干净,去他的坟冢边,坐到星月满天。渐渐地,当她背着木剑从山道走过,会听到一些议论——“明明连剑都拔不出来,一个人占着水鸣涧,凭什么呢?“徽山的灵气本就有限,她一个人一个灵脉,凭什么呢?”“分明只是个养女,却占着姜家三小姐的身份,凭什么呢?”其实这些议论从前也有,只是那时姜瑕还在,传不到她的耳朵里。眼下姜瑕不在了,徐知远也走了,渐渐地,这些议论就不会避着她了。年少哪有雨打风吹岿然不动的本事,风言风语听得多了,总会觉得委屈,但姜遇忍住了,她只想守好水鸣涧。直到有一日,她听见有人说:“大师伯亲自教她,她还不是跟个废物似的。”“‘子不学,师之惰’,说不定不是徒弟不行,是师父没本事。”那晚姜遇彻夜难眠。她什么都不怕,只怕为姜瑕蒙羞。那些污蔑姜瑕的话,她哪怕只听一个字,都会觉得难过。可她拔不出剑,徐知远也走了,她该求何人指点?姜遇想了一夜,翌日清早,她轻轻地掩上水鸣涧的门,背着行囊与木剑,来到“明月崖”外。这里是姜昱珩的洞府,他是姜瑕的师弟,姜簧的二弟子。不同于姜瑕,姜昱珩早已娶妻,膝下育有三子,门下更有弟子众多,所以明月崖比水鸣涧要大得多。姜遇站在明月崖的禁制外,咬了咬唇,说道:“弟子姜遇,请求师叔指点剑术。”
不多时,禁制解了,姜昱珩看着姜遇,半晌,叹了一声:“也是可怜,进来吧。”他把她带入正堂,在上首坐下,说道:“你是师兄的……养女,我就不让你行正式的拜师礼了,你还是像以往一样,唤我一声师叔即可。只是你既让我指点剑术,便是入我门下,我门中的规矩你不可不守,不得有任何例外,今日后,你就与其他弟子一样住在弟子房,每日晨起要去早课,你可听明白了,有什么疑问吗?”姜遇摇了摇头,随后拜下:“恳请师叔,准我每七日回一次水鸣涧。”她抿抿唇,“我只是回去打扫,陪师父片刻,傍晚必定回来,绝不会耽误修炼。”姜遇就这么在明月崖住了下来。她住得并不算安稳。这里的同门不喜欢她,不单单因为她之前占了姜瑕太多偏爱,本是一同学道,大家都唤姜昱珩师父,她却喊师叔,大家无令不得出明月崖,她每七日就可以回水鸣涧,更何况,她学剑十余年,却连一柄灵剑都拔不出,谁会喜欢一个没本事的异类呢?又一载春去冬来,年余时光辗转而过,明月崖的择剑日到了。与水鸣涧不同,明月崖因为弟子繁多,所以每年只能在特定的日子择剑。姜昱珩把这个日子定在小雪,这样挑好灵剑的弟子,还能在春祭前夕一争守山人名额。偌大的山院中,数十把灵剑在香案上一字排开,明月崖的弟子一个一个上前,择好灵剑的弟子欣喜若狂,对自己的佩剑爱不释手,没能成功择剑的虽然会气馁,但并不失望,他们多是在平日练功的时候偷懒,安慰自己来年再勤奋些就好了。轮到姜遇,她一步一步走到香案前,准备念诵剑引诀。周遭隐隐传来窃笑声,大抵是等着瞧她的好戏,姜遇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在意。这年姜遇十七岁,从三年前开始,她已择了无数次剑。她知道自己天资不好,但她不想给姜瑕丢人,这年余时间,她几乎翻遍了水鸣涧书库里所有与剑有关的书,终于找到了一个危险,但不算凶险的法子。那是给危急之时,一些内息被封,不能拔剑的人用的——内息被封,可以将自己残余的灵力先打在剑上,随后把这些附着了剑气的灵力强行收回,同时念诵剑引诀,让灵力绕着自己的百骸走过一个小周天,或能冲破桎梏。姜遇念了一遍剑引诀,灵剑如往常一样,无一出鞘。再念,还是不行。姜遇在原地踯躅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她再度闭上眼,如雾一般的灵力从她掌心溢出,落在最近一支灵剑的剑身之上,攫取四溢的剑气。周遭静悄悄的,同门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又惊又疑地盯着她。就在所有人以为又将看一场笑话时,静放在香案上的灵剑,终于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