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泾原
出长安、过邠宁,入了泾州地界,一路越走越是荒凉,沿途村镇尽显萧条凋敝之象、残垣断壁四处可见,连往日里繁华鼎盛的庙宇道观也是空空荡荡,再不见昔日的喧嚣景象。
郭映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蕃贼可恶啊,犹记得五十年前王江宁(指王昌龄)过泾州所作诗篇,曰‘西临有边邑,北走尽亭戍,泾水横白烟,州城隐寒树’,如今却是……唉!”
与他策马同行的韦皋闻言,亦是唏嘘不止,道:“自天宝十四年吐蕃攻陷洮州以来,河陇便屡遭涂炭,泾州虽然得以保全,但也屡遭吐蕃劫掠,大战小战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凋敝,自在情理之中。
我记得开元之时泾州有户一万六千口,如今只怕是连十一,一千六百口都未必剩下了。”
说完之后,韦皋又感叹道:“我本是读书人,平素也常常为社稷、黎庶忧心,上陈方略,可是一到边疆,才知世道艰难、百姓困苦啊。”
闻言,郭映忽然勒马停下,扭头望向韦皋、樊泽,正色道:“世道艰难、百姓困苦不假,可值此天下不宁、国家丧乱之际,我辈大丈夫更当奋智勇砥砺前行,收拾旧河山,还天下太平啊。”
韦皋亦是勒马握住郭映的手,目光中一片坚定。
“贤弟所言极是,我虽是一书生,平生也最是看不惯神州陆沉、胡虏肆虐,晋朝士人却隔江坐看,游山玩水,谈玄饮宴之行径……
恰逢贤弟诗会之上慷慨陈词,这才决意投笔从戎,今番我随贤弟前来泾原,正是存了收复河山的念头。”
樊泽左看右看,实在是插不上话,只能是随声附和道:“俺也一样!”
“可惜我位卑职低,给不了两位兄长高官厚禄。”郭映摇摇头,颇为遗憾地说。
韦皋笑吟吟地回道:“人生天地之间,但有一二志同道合之人,便足以抚慰平生,何需高官厚禄。”
郭映听了,嘿然笑道:“你就不想来一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戏码,教张尚书知道他看不起你这个女婿是他平生做的最错误的事?”
虽然张延赏现在任职剑南西川节度使,但因为节度使只是一种带使持节的使职官而不是职事官,所以人们一般都是称职官,比如张延赏的职官是检校兵部尚书兼御史大夫,那人们提起他自然就是张尚书、或者张大夫。
至于为什么叫张尚书而不叫张大夫,那就更简单了,称呼职官肯定是得往更高级别上喊啊。
不过武人们大多不管这个,大使、大帅、公、将军之类的称呼随便叫,这些大老粗可不管那些个交际礼仪,只管喊着顺口便是。
郭映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但和韦皋、王储这些文人说起话来,还是多多少少会注意一些。
韦皋闻言一滞,随即爽朗地笑道:“十年前刚出张府时,我倒是想过像韩信、苏秦一样,衣锦还乡,可惜我踏遍数十个州郡,也不曾得一人赏识,甚至一度过得穷困潦倒。
最后还是在故友陆贽的引荐之下去了礼部应募了个挽郎,这才混了个官身……做了华州参军。
至今想起,仍不免汗颜,如何敢说让岳丈大人后悔。”
听到这里,郭映不禁哑然失笑。
这挽郎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官职,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皇后、太子、亲王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
不过这棺材不白抬,俟治丧结束,挽郎的档案材料马上就会被礼部移交给负责组织人事的吏部,转入分配工作和提拔当官的程序。
换句话讲,被选上挽郎,就可以当官。
这也是大唐王朝除了科举、举荐、军功入仕之外另外的入仕途径,不过这条入仕途径都被达官贵人们把持着,一般只有六品以上的官宦子弟才可以应募挽郎,轮不到平民百工商人之家。
当然了,宇宙万物是守恒的,有所得必有所失,通过担任挽郎入仕的官员,一般都会被同僚们鄙夷、排挤。
道理很简单,我特么辛辛苦苦十年寒窗苦读,你特么抬一回棺材就爬到我头上去了,换谁能咽下这口气。
而韦皋在华州做参军时,也因此多经历了不少波折坎坷,人情冷暖。
郭映自然不清楚这些,但对韦皋这个人还是很看好,只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他的能耐。
作为穿越者,他其实不太需要慧眼识珠,更多时候直接按图索骥就行了,毕竟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牛人。
虽然不见得什么都知道,但是一些名气大的人物郭映还是略知一二的。
比如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这一干小屁孩,李光颜、李愬这些后起之秀……
至于已经闯出的名声的马燧、浑瑊、李晟、陆贽、李泌,更不需要多提。
当然了,郭映也并不是什么历史大触,史学专家。
恰恰相反,他那浅薄的历史知识都是从«秦吏»«覆汉»«晚唐浮生»之类的考据向网文中学的,最多再加上某乎的问答、某站的科普视频、某吧的帖子。
“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依我看,这是老天爷要降大任于你呢。”郭映笑着接过话茬。
坦诚讲,他也想看看在历史上大放异彩的书生韦皋提前数年出现在唐蕃边境上,会给历史带去怎样的变化。
毕竟历史上的韦皋就是和孟珙、韦孝宽一样的防守大师,而且他还极其擅长防守反击,在防守中调动敌人的兵力,将其歼灭。
“若真有此福缘,我定当好生珍惜。”韦皋拱了拱手,认真地答道。
……
七月十八,末伏这天,郭映一行百余人终于赶到了泾州州治,安定。
这里也是泾原军的主力营盘所在地,节度使府就在城内。
泾原镇的设立是在十一年前(768年),当时代宗皇帝为了控扼吐蕃,拱卫西京长安以马璘为泾原节度使,令其统领安西四镇、北庭行营兵马移镇泾原。
泾原军的总兵力一直在两万到三万之间,其主力是安史之乱时入卫中原的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诸国精锐,虽然只有一万五千人,但因为战力强悍的缘故,历来被算作主力大镇。
与朔方军主力镇守的邠宁镇,汧陇少年、河湟义徒、上党高都兵组成的凤翔镇并称西北三大镇。
三镇总兵力不下十万,共同构筑了京师西北的防线。
说句不好听的,其他四个镇朔方、鄜坊、天德军、振武军绑一块儿,这三镇单独拎出来一个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这支从安西北庭来的军队在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香积寺之战、新店之战、卫州之战、邺城之战、河阳之战、昭觉寺之战……所有的大战恶战全都参与了,无数次力挽狂澜。
奈何朝廷对于他们的定位并非是国之干臣,而是救火队员,在安史之乱平定后,朝廷就将这些精干兵将遣散到了四处,兵士往往才置农桑,就又被发配到人烟穷绝,兵无禀粮的边鄙之地驻守。
将士心中都颇有怨言,因而屡屡发生叛乱,而朝廷也认为安西北庭军在中央集权削弱、法度驰坏的大环境中,染上了河朔骄兵悍将的习气,对这支军队屡屡打压。
比如,李适下诏毁去前任节度使马璘宅邸就是一个对行营兵马的警告。
因为马璘死后,泾州兵就生了一场反叛,只是继任的节度使段秀实处理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罢了。
当然了,当年入卫中枢的安西、北庭士卒、将领如今大多已经故去,现如今行营中的安西、北庭士卒除了幸存下来的老兵和他们的子弟外,基本上都是后来从边疆招募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西、北庭军。
除去四镇、北庭行营的兵马,其余的士卒则是来自四方的防秋兵,这是在安史之乱之后,朝廷为遏止吐蕃东侵而从关东藩镇中征发的军队,一般都由当地节度使使府下的兵马使统领。
这个兵来源就广泛了,有幽州兵、有淮西兵、有徐州兵、广武兵、下蔡兵……
郭映记得历史上“泾原兵变”的时候,泾原兵就各行其是,有反叛的,有勤王的,有作壁上观的,大抵原因就在这儿。
不过这些防秋兵的战力也就那样,要成大事还是得看四镇、北庭行营的万余兵马,他们才是泾原军的精华,就像魏博牙兵之于魏博镇、成德骑兵之于成德镇一样。
与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魏博牙兵不同,这支军队是很能打的,毕竟年年岁岁与吐蕃交战。
只可惜他们在关键时候选择了作壁上观,不但不勤王还与叛军勾结,最终被李晟一番铁血整顿,消亡在了历史长河中。
当然,这也不怪他们,安史之乱时他们赶赴万里,浴血沙场,除了一身伤病,又得到了什么?
不过郭映自忖既然自己来了泾原镇,就没有理由让这些为大唐流血牺牲的忠勇之士走上历史上那条错误道路。
当然,兵变还是要兵变的!
唯有革故,才能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