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赛马求真孤入戎机
父皇是那样温厚慈爱,对我那么耐心关怀,对国家对百姓也是一样。他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殚精竭虑图强求进,都是为了整个北境。他的所作所为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他又怎么能是那种为了自己的野心抛弃百姓,不惜召来魔物屠害生灵,又对忠心耿耿的大臣痛下杀手的人呢?不会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一定要当父皇的面问个清楚。他现在人在南陲战场,这皇宫守备森严,我无法脱身,还得多方周旋。
香雾弥漫处,伴着声声木鱼,长久的停顿,又是打破寂静的悠长击声。祠堂外是银盔的卫士,遮挡得严实,留了一双双鹰眼在外。六个团蒲上跪了三个人,最里面的一个拜一大拜,将手中的三炷香靠在额边,默念着什么。她身后两名侍女跪得稍远,头抢在地上默不作声。
希望你能平安,我军能打退蛮军,我和孩子等你回来。毓姄在心中暗暗祈祷着,缓缓起身将香插进了桌上的大香炉内,接着又拜了三拜。她起身扶着腰缓缓转身,两个侍女也迅速起身,欠身向她行礼,又跟去了身后。启明被北皇派出挂帅出征南陲,听说战事波折,且有不利,毓姄才来祠堂祭拜,为他们问个平安。她要出祠堂时,远远望见了进了外门的婉熠。
婉熠远远地朝她挥手,她也笑笑,脚步加快走向了婉熠。二人在庭中一青松下各自寒暄,紧握了对方的手。
“姐姐。”
“婉熠,你怎么来了。”
婉熠边轻抚着毓姄微微鼓起的小腹,边答道:“我去寻你,他们说你来了祠堂,我便找到这里来了。嘿,宝宝又长大了。”
毓姄微微一笑,“前方战事吃紧,南蛮人兽凶恶,我军处于劣势,我既不能上阵杀敌,只好来为他们祈福,愿先祖保佑我北境。保佑他们得胜归来。”
“是我来迟了,我本该同你一起祭拜上香,为沙场战士祈福。”毓姄怜爱地摸摸婉熠耳边发丝,柔声道:“无妨,你的心意,先祖们都已经知晓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毓姄由婉熠扶着,二人边聊边走出了祠堂。
“熠儿,你最近都没好好休息吧,脸色憔悴了不少。”毓姄虽见婉熠带笑谈话,只是心里明白。那日虎牢探了颛孙白,他所透露的事情婉熠无法接受。婉熠从小亲近敬重的父皇,一念之间变成了残暴无道的魔君,任谁也不能接受。在见颛孙白之后,毓姄也将婉熠转告的话思来想去。如果颛孙白所说是真的,那么擅自做主祭祀通天剑,导致魔种降世的祸根便是北皇。而洛神庄之祸,正是红玉所致,算起来,罗家的仇人不正是婉熠的生父李翀?
婉熠当日见了国师,知道了这些事却丝毫没有对毓姄隐瞒,她将颛孙白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毓姄听。李翀的善恶便全由毓姄根据颛孙白的一面之词去判断,而婉熠也将自己推上了绝路,她没有替父亲隐瞒,也没有辩解,只是流着泪将这事告诉了毓姄。毓姄更是心痛,若真是北皇李翀作的恶,婉熠又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她和李翀间的父女恩情血脉之深,与念成之约久久挂念。如果李翀是血祭魔剑的背后推手,也决不能让婉熠一个孩子独自承受这么多。
毓姄担心婉熠会去乱想,一直都在努力安慰她,照顾她,生怕她将这罪过强加在自己身上。同时,毓姄也打算查清楚颛孙白所说的是否是实情,若如他所说,那罗家和李家,便有了永远无法填埋的隔阂,恐怕就算念成婉熠二人情深似海,也无法不去挂怀。毓姄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她也不想婉熠因此事受到伤害,她只是小心地打问婉熠的想法,处处宽慰维护她。
毓姄问婉熠时,声音轻柔,有意无意,给出就算婉熠 不回答,也就一笑了之的退路。婉熠低头微笑道:“毓姄姐,我没事。只是最近一直都待在宫中,十分烦闷,许久没有出宫去了。”说着又抬头望望天空。
她没有被颛孙白的话影响便是最好,宫中烦闷,前方战事吃紧,后方也不懈怠,最近确实都没有时间放松休息。毓姄心里暗想,不如带她出宫去溜达溜达,也好散散心,她的心情,一定比我更为沉重……
“熠儿,宫中烦闷,不如我们出宫门去,踏青饮马,散散心去。”毓姄拉起婉熠的手,只觉冰凉。
“好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婉熠欣然同意。看她这样的反应,毓姄也放了心,唤来了身后侍女。
“不如就在今日!”转了身对着侍女道:“扶我回宫换身行装,吩咐备马,我要同熠儿去河边饮马。”二女子上前接过毓姄胳膊,毓姄又对婉熠道:“你先去准备,我们随后会合。”
“好。”婉熠轻应一声便离开了。
一白一红两匹健壮骏马在河边信步游走,马背上的二人正是婉熠、毓姄。细软的河岸沙地上,满是润软可爱的小花,雨后的北境生机涌动。二人许久未出宫门,今日才这样散漫在天地旷野中。南陲战事吃紧,宫中忙碌调遣,全权在宰相孙乾霸掌握,本来不该是她二人烦心忧虑。只是太子启明征战在外,毓姄即使人在朝中,心却早随他去了战场。整日忧虑的人,哪有不疲惫的。婉熠也因为近来的那桩事情心中郁郁,闷在宫中更是着急。二人出了宫门,朝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而去,暂且放下这些许琐碎。
一红一白两匹马儿沿着河岸走走停停,啃一口原汁原味的肥草,比起那些宫中草料吃得更是津津有味。吃得高兴了,下水去洗洗泥泞的马蹄,饮一舌山间清泉,好不惬意。连马儿都能得到放松,不真是个消愁的好去处?
二人不带侍从,只是一路姐妹相依。
“这山水能属于谁呢,就这样静静地供有缘遇见的人享用,不是美妙安和?”婉熠摸摸白色马儿长长的鬃毛,打破了宁静。
毓姄本要带她出来散心,听她又谈起了这些,只好宽慰:“这自然本就不属于谁,可惜很多人不明白天下是天下的天下,还要做无谓又自作多情的争夺,就如来犯的南蛮;但也不全是,有些人则是为了苍生同修福泽,想要一统。既然你我都是厌倦斗争之人,就不要去想这些,只管享受眼前这样的山水就好。在此刻,这片天地便只属于你我二人。”
毓姄坐下红马朝着浅谈进了水中,踩得水花四溅,却玩得不亦乐乎。婉熠笑笑:“还有它们,也属于它们。今天不谈扰心事,是我多嘴了。”
毓姄本没有教训的意思,只是希望她不要去在意那些还没得到证实的事,听她这么说,自己心里反而有些不好受。毓姄驱马来到婉熠身边:“熠儿,我只是怕你被一些或许本来不存在的事情扰了心神,所以才教你不要去想。很多时候,我们都太过于将很多事强加在自己身上,那样会很累,却减轻不了事实带来的痛苦,所以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心,我们不需要为很多事负责,被动地卷入恩怨不是我们的选择,但我们不能忍气吞声地让步。”毓姄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只是隐晦地提醒她。即使真的是你父皇犯下了过错,那后果也一定不是由你来承担,错的不是你,你不要自责。
婉熠怎会不明白毓姄的苦心,她也驱马入浅水中,点头道:“我明白了。”
“不知道父皇和兄长战事如何,对付得了蛮族么。”婉熠低声喃喃,毓姄当然知道她的心思。比起北皇和太子,她更担心的一定是念成的安危。要说这对苦命鸳鸯,也真是坎坷颇多。念成自随爹爹去了神止峰下洛神庄定居,六年未回京中,也就没有和婉熠见过一面。后来为了寻找父亲下落,进京问国师题诗之意,二人才得以会面,只是不久,念成便随着大哥罗伏云去了南陲征讨来犯的南蛮,这一去,又传来念成被夔王打下马去的消息。时至今日,婉熠还不知道念成的生死……
毓姄驱马靠近了婉熠,挽起她的手道:“前方还在僵持,根据来报消息,蛮族暂时按兵不动,双方暂时没有大的冲突。北皇同太子亲临坐镇,想必不会出太大问题。”婉熠点点头,毓姄继续道:“你与念成六年未见,再短叙时,又是分别,念成被那夔王打下马去,生死不知,我知道你其实实在担心他。”
婉熠抬眼瞧了毓姄一眼,些许露出些讶异,更多的是躲闪,又忙低下泛红的脸。“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必过于担心。就在近几日,曹公公告知我念成平安的消息。有些军机只在启明和他主仆二人之间方便透露,是启明让他转告我,他曾收下的两名帮手曾在神止峰下见了念成。那位道长还同念成一同去了巫咸国,后来二人分道扬镳,是说念成朝着东面去了。国师曾有书提到的四处,想必念成是要一处处查探的。现在看来,他当初跟随大哥南征,也是为了深入邱泽。依照道长所言,他应当是去寻蓬莱仙道,我本该陪他调查,只怪我……”
毓姄说着竟有些哽咽,她又怎么做得了那个心平气和的人呢,父亲失踪以来,她也没有一日是安稳度过的,后又闻洛神庄之事,更是心力憔悴。她自责没能帮助念成,没有查出真凶,她心头上的事,也如婉熠般沉沉甸甸。婉熠见此景忙安慰道:“姐姐,你不要自责……”
婉熠话还没讲完,毓姄强颜笑着:“你看你看,我又说远了。我就是要告诉你,念成平平安安,他只是在追查父亲的下落。你不必为他担心。”
一白一红两匹马儿惬意地沿着河岸溜达,清风送来的舒爽却不被二人察觉。“我知道,念成不会有事的。”婉熠朝毓姄笑笑,让她明白自己放下了心。只是毓姄看着婉熠时,总能察觉到小姑娘眼中的不安。毓姄没再说什么,二人沿着上游而去。
日头消得极快,眨眼间功夫,层滚白云变作了霞红,伴着垂暮的一抹金光残留在天际。两匹马儿在夕阳下显得身形矫健,金光勾勒出了它们身上的优美肌线,泛着水湿的鬃毛,更显得神采奕奕。走了大半天,马儿却不显得累,是没有奔跑的缘故。做惬意的事情,再久也不会累。
二人一前一后,毓姄在前,婉熠随后。
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当面问父皇,红玉招魔之祸是否由他而起。罗家满门之仇,若算到父皇头上……婉熠不再敢想。她思虑至此就觉得胸口刺痛,她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她只能赌一把,在真相还未浮出水面之前。再多的宽慰和劝说又有什么用,到头来,根本无法解决即将面临的问题。婉熠虽然听进去了毓姄的忠告,也十分感激,但这件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做的。
毓姄姐姐,实在对不住了。此事实在牵连太大,我决不能坐视不理,我必须亲自去南陲,找父皇问个清楚。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我前去南陲,我只好出此下策。你不要怪我……
婉熠纠结许久,毓姄如此对她,她却还要出此下策前往南陲,她一万个不愿意,也抵不过求证颛孙白所说真假。她不得不这么做。婉熠拍拍白马,赶上了毓姄。“姐姐,你看天光正好,凉风习习,既然出来散心,我们何不赛马比试一番?姐姐,熠儿对不住你了!”
毓姄还未来得及反应,婉熠已经乘着那匹白马,绝尘而去几丈远了。那白马蹄下生风,越水腾空,倏儿便甩开红马很远。毓姄要拦她时,却见婉熠头也不回,策马离开。毓姄有心追赶,只是红马只在原地打转,却不肯随着白马而去。转眼间,又浪费了些许路程。
毓姄心中暗暗担忧,这丫头莫不是要和我赛马,怕是有别的心思……教训红马启程时,却发觉此马脚力远不如白马,再也追赶不到。
“熠儿!熠儿!”毓姄无奈在远处大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婉熠自然是不会回头的。她只是心中愧疚万千,却也不能回头。眼见白马过溪,狂奔一阵上了缓坡,在坡顶不见了踪影。
毓姄暗气坐下红马慢吞吞不解人急,又深深顾虑腹中的孩儿,自然要打消再追的念头。
原来婉熠早就想好了要借与毓姄同出宫门之便,去南陲战场寻父问明真相。她自行选好了一红一白两匹马儿,白马擅奔徙,红马性惰,又知毓姄有孕在身,更难以阻拦自己。虽说这样做有百般不妥,却还是必须迈出这一步。
婉熠乘白马奔了许久,心中却一直记挂着毓姄,怕她强追,对身体不利,不论怎样,自己必须出宫门去,对不住毓姄的地方,只有他日加倍报还。婉熠紧咬着下唇,狠狠下着决心。此行定要去到南南陲,向爹问个明白!
毓姄恍惚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婉熠布好的局。就是为了出宫上南陲寻北皇,红马之异状也理应在婉熠安排之内。只是出宫散心还是自己提出来的,婉熠怎么会赌得到。毓姄宁愿相信婉熠是真心烦闷,而不是为了出宫刻意找她。无论怎么说,这两件事都是绑在一起的。既然是因为颛孙白和北皇之事烦闷,借此出宫也倒不算诡计。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借着赛马之名,一去不回头。去南陲路上险恶,战场更是危机四伏,她此行太过莽撞!
毓姄心中烦乱,却还是担心婉熠安危。当务之急,应速回宫中,派人前去追赶护送婉熠,免得她一个人有什么闪失。
想到此处,婉熠立即调转马头,往宫中去了。
回了宫中,毓姄急匆匆召来贴身护卫,教一行四人快马前去护婉熠。叮嘱他们追上婉熠,暗中跟踪保护,务必要将她安全护送至南陲。既然婉熠决心要当面向北皇问个清楚,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至于结果如何,毓姄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献平公主处境危险,先派人去追护,再将此事告知负责朝内事物的宰相,由他定夺接下来该怎么做。
四名亲卫领了命令,飞马前往南陲。毓姄转向宰相府上,去向孙乾霸禀明情况。
“孙大人,今日婉熠同我出宫在河边饮马,她却中途提出要赛马比试,我有孕在身,极不方便,不等我开口,她便驱马朝着南方去了。我想她应该是去了南陲,我已经派人去追她,怪我没有照看好她,让她身处险境,毓姄自知有罪,还请您拿个主意,速速保熠儿平安。”毓姄见了孙乾霸,开门见山道。她知此事耽误不得,当速拿主意。并将婉熠特意挑选红白马,又早就想好独身前往南陲的事给略了。她明白自己说得越多,只不过显得在和这件事撇清关系。毕竟婉熠是她带出宫去,也是在她眼皮底下溜走的。
毓姄面前这人身高五尺,冠服华贵,面露红光。他动了动大鼻子下的小嘴,又转身去桌上拿了一张字条,道:“太子妃不必自责,我已经了解了大概。这是公主留下的,就在方才,由她身边丫鬟交过来的。”
毓姄接过了那张字条,只见上面写着:“毓姄姐,熠儿对不住你。通天剑之事我必须向父皇问个明白,我为出宫去,只能出此下策,望姐姐保重身体。待事毕之后,婉熠自当前来谢罪。”那字条之上正是婉熠笔迹,她早留下此书,只为解毓姄之嫌,为她证明是自己自愿前去,与毓姄无关。
“这……”毓姄抬眼看着孙乾霸,他那泛红的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公主为何也卷入了通天剑之事,当日因神止峰上红玉之事,罗家和朝廷差点翻脸,祭祀通天剑一事本就不该被议论多嘴,太子妃恕罪。老夫就明言了,洛神祸石朝中人人为罗家感到惋惜,只是颛孙白已被我皇打入死牢,此事本该有个了结,若不是其中有何变故,公主何故亲上南陲去查此事?”
毓姄听出了孙乾霸是在怀疑婉熠离京与自己有关,确实,婉熠去寻颛孙白自己是参与者,但自己也是为了查明真相。或许并不像众人眼中的异邦国师祸害北境,而是有更大的阴谋。颛孙白透露的惊天秘密还不为人知,同时也没有得到证实。孙乾霸站在朝廷的立场,这样来质问自己并无过错。
毓姄起初心有不快,转念思虑间道:“孙大人,婉熠已经快马离去许久,您若现在调查这些事情,把公主置于险境,岂不是本末倒置?”
孙乾霸看到她双眼之中的平静,用手捋一把山羊胡子,把外面的侍卫招呼进来。“速向南陲报信,献平公主离开京中,去往南陲战场。再派禁军轻骑一百精锐,快马赶护公主!”
“是!”那人领了命令,迅速退出殿内。
“太子妃既是罗家人,心中所念,老夫也能够理解。前些日听虎牢守卫说,你还前往虎牢,犒赏守军,可有此事?”孙乾霸并不打算就这么停止对此事的追究,他要稳固后方,更重要的是关注罗家的动向。如今罗什失踪已久,罗伏云、罗念成自南陲与夔王一战不知下落,罗家与颛孙白的恩怨又传的沸沸扬扬,罗毓姄无故前往虎牢,定有所图。
毓姄道:“前方战事吃紧,我担心宫内有所懈怠,于是派人试试虎牢守军的戒备之心。”毓姄正色,直视着孙乾霸,眼神仍是毫不躲闪。
“太子妃可有试出些什么?”孙乾霸眯眼笑问。
“虎牢戒备森严,守军并无懈怠。”毓姄回答的干脆利落,接着又道:“孙大人没有别的事,毓姄先行告退。”
孙乾霸伸左手,向门外迈了一步:“太子妃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