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汪芸死守朔方 庸杰舍命护主
诗曰:
秦王按剑怒,发卒戍龙沙。
雄图尚未毕,海内已纷拏。
黄尘暗天起,白日敛精华。
唯见长城外,僵尸如乱麻。
这一首诗,单道昔日秦始皇一统六合,横扫八荒,混一宇内,遂有兼并胡越之心。后来大业未成,而始皇帝身死、蒙恬被杀、赵佗割据,天下群雄纷纷而起,故而无力顾及北胡南越。然虽如此,北方塞外却有蒙恬所筑朔方坚城,流传至今。
且说先前朝廷以荤顿为奋威将军、镇北大都督,汪芸为朔方太守、镇北副都督,添精兵五千屯住朔方。荤顿贪功,欲挑拨北胡契丹、女真二族相斗,好从中取利。便不听汪芸之言,令手下轻骑来往胡中,行离间之事。而后荆州造反,荤顿尽领朔方精骑南下勤王,却恐汪芸泄露,令部属将其幽禁。
之后荤顿与泰富于神都迎立梁王姚子萌摄政,安享富贵,哪个却将朔方为意?不料先前契丹忽生政变,掌权太后耶律普速完被杀,其侄耶律直鲁古主政继位。荤顿先前所谴挑拨离间的一个心腹因此事一时疏忽,却叫契丹北院大王耶律特瞧着破绽,拷问逼打。几个月下来,那内间吃打不过,尽招实情,又说出中原乱事。
耶律特大喜,便奏过了那契丹辽主耶律直鲁古,备言此事。耶律直鲁古初登大位,急于显功,便有图中原之心。又恐势单力薄,便先遣使与女真狼主完颜乌禄通情。完颜乌璐亦久有进取之意,便以此为名,向诸胡挑破荤顿计谋。诸胡大怒,各愿起兵攻打天朝。
然众胡为天朝打压了三百载,犹有畏惧之心,耶律特便先引契丹人马兵围朔方。那朔方城中精骑已被荤顿调遣南下,余者见契丹大兵忽来,各自畏惧,便欲弃城而走。却自有朔方太守汪芸心腹将其救出,劝其一同逃回塞内。
那汪芸表字炎霄,乃天杀星降世,当时按剑怒道:“今北胡来犯,必因荤顿之策被识破之故。果然如此,则胡兵必知朔方城空虚之事,来者绝非止契丹一家,女真亦当响应。朔方乃塞外第一坚城,为我天朝北方屏障,我奉朝廷之令拜为太守,岂可不战而退?再有言弃城者斩!”
汪芸一面令人急遣使往云中、上郡等城池告急,令他早做准备,紧守关隘,一面聚集朔方城中所剩千余兵马,并发一应戍卒、百姓,急收城周麦谷、粮草,随即点火焚烧城外田地、民居,闭城作坚守之策。
耶律特引军来到朔方,见城中已有准备,却大喜道:“天朝何等强势,三百年来朝朝北伐。今我大军未至而其闭城抢麦,焚田烧地,必因城中空虚而不敢战,援兵难至而欲久守之故。可见天朝内乱之事千真万确。”于是便令大将耶律宗愚领军攻打朔方,夺城立威。
那里城中军民见辽兵来犯,各自惶恐,皆欲退散。汪芸想道:“今敌强我弱,士卒离心,城池如何能守?且喜辽军远来,立足未稳,又见我闭城而守,有轻视之心。今唯有一战大破其前军,振奋士气,才好固守。”思虑已定,先斩数个带头逃跑之人,随即领着有血性的将士百人突出城去。
耶律宗愚见汪芸忽然引军杀出,先吃了一惊。而后见汪芸人少,便不以为意,调动军马去围天朝官兵。不料汪芸不顾四周辽兵合围,引众人直冲到耶律宗愚面前。耶律宗愚大惊,急忙提枪迎战,那汪芸日月弯刀一闪,早将其头颅斩下,提在手中。辽军见主将被斩,一时尽皆大哗,城中兵马一齐杀出,大破辽军。
耶律特听闻耶律宗愚被杀,大军溃败,登时大惊,急令斥候再探消息。汪芸便令城中将士军民尽穿赤甲、内藏玄甲自城西而出,绕至城南换做玄甲,将赤甲藏在其内自城东而入,周而复始。那契丹斥候在北边望见,报称朔方城中有赤甲军数起往城西列阵,每起两千余人,又有玄甲军自城东而入,源源不断,每拨亦有两千余人。
诸胡闻信大惊,却道:“如此观之,朔方城中兵马数万,未可轻图。况且既有玄甲军源源不断赶到,必是天朝已有准备,我等不如趁其未发,早早散去,免遭屠戮。”耶律特见识超群,却止住众胡道:“若是朔方城中果然有这许多兵马,何故定要分作数起?况且一起自城西出,一起自城东入,数目相当,必有蹊跷。”
然诸胡久畏天朝,虽听耶律特之言,犹惧朔方城中果有大军,故而皆梭巡不敢前进。耶律特令人去捉拿朔方周围百姓,不料早早都被汪芸藏入城中,并不能觅得半个。诸胡不知城中虚实,进则恐天朝果然有备,不敢攻城送命,退亦盼耶律特之言是真,不愿弃此良机。于是僵持半月。
耶律特却先令人往其余边境城池哨探,探得诸城闻胡兵南来,各自震动,百姓逃亡。又捉得天朝百姓,才知中原果然内乱。耶律特大喜,便请女真狼主完颜乌璐长子完颜允恭领女真与其附属蒙古诸部进军云中,又令西域附庸花拉子模国塔喀什领回鹘、突厥等六族联军埋伏于南道,截断天朝援兵。
辽主耶律直鲁古恼恨先前为汪芸疑兵之计所欺,坐失良机,便与耶律特亲统契丹大军围攻朔方。不料那汪芸悍勇无比,死守不屈。朔方城池坚固,辽兵虽多,一时攻打不下,反倒损兵折将。耶律特欣赏汪芸智勇,欲将其纳入麾下,便令使者劝降。不料汪芸刀劈使者,将其首级用竹竿挑于城北。
耶律特大怒,复亲自督战攻城。自旦及午,辽军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犹不能登城,只得少歇。汪芸于城上见辽军锐气已钝,复领勇士杀出冲阵。耶律特不料汪芸竟敢主动杀来,猝不及防,竟被其直冲到辽主耶律直鲁古麾盖之下。只因辽主护卫森严,汪芸才无功而返,退回城中。
辽主吃了这一惊,却道:“此南蛮汉将勇冠三军,朔方未可下也。”耶律特恰在犹豫,却听得部下报来,说道女真完颜允恭攻破云中,斩杀天朝守将李猛,而花拉子模塔喀什亦用伏兵大破上郡援军,随即趁虚袭取上郡。
耶律特便对辽主耶律直鲁古道:“女真诸部本各有异心,今尽皆大捷,必先行南下劫掠。我等契丹若在朔方久耗,不但损兵折将,更且坐失争霸中原之良机。不如亦帅军南下,图谋中原才是大事。”辽主应允,便领大军南下。不料汪芸复引军抄袭辽军之后,夺了许多粮草辎重。
辽主转增忧虑,却对耶律特道:“我等本意先取朔方立威,不料如今欲攻则不能克,欲弃则如眼中钉肉中刺,不可不去,如之奈何?”耶律特便道:“朔方故不可攻,然而云中、上郡已破,即为孤城耳。我主只管帅军南下,只需留一支军马团团围住,断其收粮取薪之道,等他城中粮尽,自然可破。”辽主大喜,遂依计行事。自是汪芸困守朔方孤城不提。
却说那里上党王龙与禁军统领李昌道、朱恒吉三将听闻胡兵来犯,各愿往阵前效死。那天子姚子剑亦欲亲临北境,三将却要保他性命,遂趁其虚弱将他死死绑住,令虎威营骑二队将天子先护送回大都城内,再做计较。
那虎威营的把总庸杰寻了辆车,将姚子剑绑在车内,护送姚子剑往大都东去,一路上不论姚子剑如何晓以大义,动以私情,甚至出言威胁,那伙骑兵均不为所动,只是带着姚子剑急行。姚子剑勃然怒道:“尔等若是不送朕回去,到了大都皆以谋逆论处!”
庸杰头也不回,在前冷声道:“末将深受皇恩,身为军人,只知奉命。末将奉虎威将军将令保护陛下回京。至于到了京城,末将军令完成以后,陛下要如何处罚,却是陛下的事,与末将无干!”姚子剑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由着那队骑兵将他带着急行。堪堪到了壶关,却自有把关军士要来盘问。
那行在最前的一个总旗却高高举起了手中虎威营身份令牌,喊道:“天子禁军虎威营办事,闲杂人等一律退开!”那把关军士不敢怠慢,急急唤来了那壶关守将张梦,亲自看了那令牌,却问道:“虎威营此来何事?为何要从壶关而过?”此时姚子剑座车也已到关前,姚子剑心下一喜,正要开口,却被那把总钻进车里,一把捂住了嘴,作声不得。姚子剑勃然大怒,对着那把总怒目而视。
那把总庸杰却惨然一笑,悄声道:“末将所属虎威营,现在都是叛逆。末将罪上加罪,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望陛下到了安全之地,休要将末将交于刑部,允末将回去边塞上做个死士。能换几个胡虏,也显得末将头颅值钱些。”姚子剑一时漠然。
却听外头那壶关守将问道:“这车中装的,却是何人?”那为头的总旗冷声道:“虎威营办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那壶关守将却道:“好大的来头,便是天王老子从我壶关过,也不能这等撒野!”那总旗冷声道:“能让虎威营出动一整个骑兵团队护送的是什么大人物,将军自己想想。将军若是执意要看,末将也不敢阻拦。不过虎威将军将令,凡是看到车中这位大人物的,都得把脑袋给我等带着一起上路!”
那守将一怔,颤声道:“尔等想要谋害本帅么!”姚子剑车中的那把总庸杰忽然开口道:“毛总旗,给他看这个。”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从窗口递出,早有士卒取了去给那守将看。那守将看罢,大惊失色,说道:“虎威营还有位千户把总也在此处?”
那毛总旗道:“此次虎威营奉命护送这位大人物,由虎威营千户把总亲自贴身侍卫。我等虎威营骑二队全员在此,共百二十骑,受命不惜一切代价,必当完成使命。必要之时,可直接斩杀侯爵以下任何朝廷命官!胆敢阻拦者,以造反论处!”
那壶关守将听了大惊,连忙跪下道:“末将不敢!只是神都军令,为防奸细渗透,是以才加紧边防。既然有虎威营千户把总在此,末将自然不敢怀疑,便请开关入内。”
当下姚子剑好生失望,众人却自过了壶关。姚子剑见这伙虎威营将士视死如归,却也好生敬重。行未多时,却心生一计,对那把总道:“虎威卿与尔等的同袍正在北去慷慨赴死,尔等众将士难道不愿随他们一同血染疆场,却要躲在此处苟且偷生么!”那把总面色一变,姚子剑只道自己说话奏效,暗暗一喜,道:“尔等血性汉子,何不去疆场上砍胡虏的脑袋,却在此处以下犯上,劫持于朕?”
那把总庸杰脸色一沉,却毅然道:“若是陛下允许,末将自然希望能追随虎威将军而去。不过那是我等到了大都以后了。如今末将只有一个命令,那就是护送陛下回到大都,保存我天朝的气血!”
姚子剑听了,耸然动容,道:“罢了罢了,跟尔等这些丘八是讲不明白道理了!既然如此,朕也无可奈何了。只得许你到了大都,仍可将功赎过,从军作战罢!”庸杰登时大喜,竟而双目流泪,喜极而泣道:“谢陛下隆恩。臣愿为陷阵死士,粉身碎骨报答陛下!”
却听得外头人声马嘶,车马骤然停下。那把总惊道:“怎么回事?”却有那姓毛的前队总旗来道:“回大人,有响马劫道。”庸杰怒道:“毛峰,虎威铁骑竟被响马拦住,可好生叫人耻笑!”毛峰应道:“回大人的话,这伙响马不简单,为头几个武功都不弱。”话音未落,却听见前边一个关西口音的大汉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是不把那车里的物事留下了,洒家叫你们都不得好死!”那人说罢,众响马一齐鼓噪。
姚子剑皱眉道:“这伙人好生奇怪,足有二三十人,都声音洪亮,想来内功不弱。然而口音各异,有关西的,亦有疆南漠北,两广川蜀的。却不知是哪路山寨,竟能天南海北汇集这许多好手?”那把总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这伙人来路不善,一会儿若是情况不善,末将拼死拖住贼人,由毛峰护送陛下速行!”那把总说罢喝道:“天子禁军虎威营在此。尔等毛贼,若惜性命的,速速闪开!”
那伙响马里为首的那关西大汉呵呵笑道:“莫说你甚么虎威营,便是那皇帝亲自从此路走,也得留了下来!”虎威营军士给他说着心事,登时一阵骚动。庸杰把脸一沉,说道:“传令下去,冲锋!”
登时号角响起,虎威铁骑一齐向前冲去,马刀齐挥。那伙响马亦挥起兵刃,抢上厮杀。那虎威铁骑冲击之势何等厉害,冲在前头的两个响马猝不及防,早被踏作肉泥。那伙响马阵型被冲乱,都只得各自为战。两边杀了一阵,虎威铁骑鼓荡冲击之势却颓,而那伙响马武功又是极高,竟有几个突破了虎威阵型,冲向车来。
庸杰见那伙响马并不恋战,直冲马车而来,心下再无疑虑,说道:“这伙毛贼定是冲着陛下而来,又兼武功不弱,虎威铁骑只怕难以抵挡。臣斗胆,请陛下将龙袍赐给末将,由末将冲杀出去引开敌军。”
姚子剑摇头道:“危难之际,朕岂可令卿替死!”那把总庸杰说道:“如今情况紧急,容不得争论。末将斗胆,便动手了!”庸杰上手,将姚子剑黄袍褪下,自家穿在身上,回头对毛峰说道:“毛峰,你只等我走之后,便解开陛下缚绑,混在乱军之中退走。天朝气运,系与你一身,不得有误。”又对姚子剑道:“陛下,臣奉虎威将军之命,护送陛下回都。沿途多有得罪,末将惶恐,情知必死。如今恕末将不能完成使命,要先走一步了。”
庸杰总说罢,推开车门,提剑飞身而出。那伙响马看到这一道黄影闪过,登时大躁,撇了虎威营兵士,追赶那把总去了。虎威铁骑见那伙响马一时都走,都愣在当地,那伙响马轻功又好,早急行远去。此时毛峰已解了姚子剑身上缚绑,急令众军追赶。只听得远处吼声连连,又见刀光乱闪,姚子剑欲要前去,却被毛峰几个死死拦住。
过不多时,虎威营兵马回报,说道那伙响马尽去追杀那把总庸杰,群起而攻。庸杰被赶上后挥剑力敌了一阵,格毙了四名响马,身被数十创,力竭而死。虎威铁骑从后赶到,依仗奔袭之势,又斩了十余个响马。然而赶到之时,却仍被几个枭了那把总首级,施展轻功逃脱了。
姚子剑听了,叹道:“此人为朕而死,却是个忠臣。却不知姓甚名谁?”毛峰双目含泪奏道:“启禀陛下,把总姓庸名杰,乃是天水人,乃昔日雷豹卫指挥使庸唐之子,袭男爵。其弟庸良,现在车骑将军褚天剑帐下供职。”
姚子剑道:“好好好,朕却追他做个子爵,谥武烈子!若寻着子嗣的,再赐食邑百户!凡是此战之中阵亡的虎威营将士,一律以烈士计,再寻觅家属,更赐五十金!”
毛峰跪下道:“陛下不追究把总等犯上之过,反体恤宽怀。末将感激涕零,替武烈子以下全体虎威营官兵,谢过陛下隆恩!”姚子剑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如今武烈子已然阵亡,今后如何行止,却要定个计较。”毛峰道:“虎威骑二队受命于虎威将军,当护送陛下回去大都。”
姚子剑道:“如今朕却没了缚绑,尔等若想再劫持朕东归,确是休想!”那毛峰忙跪下道:“末将岂敢劫持陛下!只望陛下以大局为重,随我等回去大都,莫要令庸把总白白丧生!”
姚子剑道:“此事争执无益。朕却有个计较,尔等且来听了!”当下姚子剑叠起两个指头,说出这一番计较来,有道是:天子执意守国门,三军汇聚气森森。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