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天朝将拒胡山西境 虚子臣赋诗杨春门
诗云:
古来不患寡,所患患不均。
单醪投长河,三军尽沉沦。
今人异古人,结托唯亲宾。
毁坼维鹊巢,不行鳲鸠仁。
这世间帝王最难的,便是用人不疑。你只想那每朝每代,哪一个人不想当皇帝,哪一个皇帝却又愿意叫那别人来当皇帝?又有那许多英雄,立身草莽之时,都是推心置腹,寝则同枕,出则同行的伙伴,立下誓言千秋万载永不相负。到得当真手握重权之时,却有几个深处下位的不动羡恙之心,又有几个身处上位的不揣测猜忌?只看那汉高祖擒杀三王,朱元璋杀尽功臣,便可见一斑。帝王心术本是如此,更有那生事的小人要来搬弄口舌,讲论是非,满朝大臣岂有立身之所?只教天下忠臣,弄得个进不进,退不退的局面,岂不可惜?
不说此处许晨奇与李昌道屡建奇功,单说那里姚子剑自毛峰去后,又谴了几波使者,号召天下勤王,却都无响应。只因姚子萌此时与泰富夺了洛阳,假传诏令,叫各城严密坚守,不得擅自出战,欲借胡虏之手杀姚子剑也。
姚子剑待要领壶关兵马去延安时,却想道:这壶关乃是太行山第一个险要之处,不可没有精兵良将镇守。便仍留壶关兵马不动,只带着虎威骑二队西去,于路却听闻胡兵已破长城,汹涌而下。姚子剑恐怕胡兵从北绕过了太行山袭取中原,便即北上太原。好在太原守将李霸用兵谨慎,未逢挫折。姚子剑便亲自坐镇太原,守卫山西。
不久朱恒吉与王龙亦自延安退守太原,君臣相见,都不胜欢喜。姚子剑说起虎威把总武烈子庸杰舍生救主故事,各人都是赞叹。姚子剑却赦了他两人前日冒犯之罪,朱恒吉见姚子剑心意已决,亦不敢多言。自是姚子剑等坐镇太原,预备应敌。
那契丹大汗耶律直鲁古此时令南院大王萧斡里剌统领着契丹军五千,帅东马秦、西州回鹘、与党项兵马继续攻围攻朔方,却替回北院大王耶律特。自家与耶律特引着契丹大军七万五千铁骑,舍了朔方南下,一路掠夺,冲州撞府,连破无数城池。只因听闻姚子剑亲在太原,便急急引军敢来,准备攻打太原。
两面斥候相遇,契丹兵马却不如虎威营哨骑精锐,先吃了几场败仗。耶律直鲁古不敢托大,却令兵马排成阵势,就太原北面屯扎。姚子剑虽然人少,却都是百战精锐,于汾水背水一战,大破契丹前部。姚子剑大胜之后,收兵回城,仗着太原城高墙坚,更西临汾水,尽支撑得住,教契丹不得南下。花拉子模沙赫(即君主)塔喀什虽在延安府大破马秦,亦不能突破西河前进,一时陷入僵持。
此时突厥诸部已知为许晨奇所欺,然而木已成舟,料来耶律直鲁古性情猜疑寡恩,必不相容。更兼子侄均落入影麟精骑兵之手,亦只得为天朝效命,与花拉子模对垒。北胡诸族自致元四年秋入寇朔方,直到此时方才被阻,然而天朝军力不足,亦只得自保,却难以分兵收复汾水以西。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
却说那云龙自被颚更夺权以后,领了一干亲信武师回归襄阳。虚子臣令大摆庆功宴席,却道:“今孤北有颚军师屯军广成,东有夏翼赦坐镇江夏,西有张栩杨把守永安,南有高艳明提督长沙,俱无忧矣。如今荆州境内稍定,梁王又赐孤假节征伐之权,正是用武之时。前日太湖李秉修书前来,说道与将军有旧,约我等里应外合,共破褚天剑,以图江南之地,此计如何?”
云龙道:“李秉果是云某建业故人,当时城破只道早已身死,不料却占住了太湖落草为寇。今既是天王之意,云某愿提一旅之师,出夏口,入长江,浮武昌,直取建业。而后与李秉共克会稽,再召集符公剩文旧部,江南可传檄而定矣!”
虚子臣大喜,正要开言,却见谋臣何枫微微而笑,登时会意,便道:“贤弟壮志可嘉,然云兄弟既然方才北征归来,岂有复向东操劳之理?况且此一路东去建业,俱是水战。那大江波涛万里,非等闲可比,孤闻贤弟不通水性,恐未能得便。只教夏翼赦领兵进军武昌便是。”
云龙还要再言,却听何枫笑道:“天王一片美意,大将军休要推辞。只是武昌乃江口重地,柴桑、豫章皆有重兵把守,未可轻图。某还有一计,可助夏将军成功。”虚子臣忙道:“愿听君威高见。”
何枫便道:“自古以来,交广二州为唇齿,东连吴越,西通川蜀。如今朝廷暗弱,交广二州蛮夷横行,又以九洞大王塔坤为首。天王何不谴一舌辩之士,厚具礼物以结其好。届时天王若欲伐吴,可令塔坤先率蛮兵于龙川作乱。褚天剑闻知,必调豫章军马往建安以防其北犯。当此之时,武昌唾手可得也。而后却令夏翼赦由水路先取庐江,再令高艳明由陆路而攻丹阳,同往建业取齐。比及褚天剑来救,却令李秉邀击于太湖。如此内外夹攻,水陆并进,江南可一鼓而平矣!”
虚子臣闻言大喜,便道:“谁愿往说塔坤?”那旁边早闪出一人,乃是辩士方冷,表字艺灵,上前言道:“某落难江湖,蒙天王收留。前番随大将军北伐,中道而归,并无寸功。二番北上,又失洛阳,实不曾有以报效天王者。今愿舍此三寸不烂之舌,为天王说服塔坤来投。”
云龙上前道:“方冷先生于洛阳城下献离间之计,以致荤顿与褚天剑自相残杀,实有大才。若得他去,万无一失。”虚子臣喜道:“昔日张栩杨兵败,亦蒙方冷先生巧说,免孤铸成大错。既然方冷先生愿去,孤又有何忧?”便令方冷领了彩缎十车,黄金百两,前去拜会南蛮九洞大王塔坤。约定事成之日,另有重酬,此话按下不表。
却说虚子臣又令人于城中为云龙起造一座宅院,好不气派!云龙推辞不受,虚子臣只是不许。自此云龙每日只是与虚子臣手下众人宴饮,谈论天下情势。不久又闻得李秉来信,说道在太湖大破褚天剑,只等荆州兵到,便可攻取会稽。众人皆是大喜,虚子臣便令夏翼赦早做伐吴之计。
不觉新春已过,早到二月,春暖花开,虚子臣却与众人往东门踏春游玩。其时春风拂面,莺燕斜飞,再看那柳树时,端地好看。有晁补之半首《杨柳枝》为证:素色清薰出俗华。腊前花。轩前爱日扫云遮。几枝斜。
当时众人看了,都觉赏心悦目,连声称赞。虚子臣此时与众人饮酒,却半醉了,叹道:“万物回春,和风荡漾,当以此处为最!孤在襄阳十余年,仍未看够这春光美景,当真天下无对。都说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孤便令此门为阳春门,众卿以为如何?”众人一齐称赞,都道:“天王所言妙极!”虚子臣却借着酒兴,唤人取过了纸笔来,泼墨即兴赋诗一首《咏阳春柳》:
阳春门外柳盈盈,
楚地长空尽燕莺。
壮士良才来此聚,
一壶美酒乐清平。
人皆道孤贼臣性,
哪个识我义胆心?
仗剑疾呼忠志意,
纷纷乱世只独行。
虚子臣写罢,又令姬妾歌女唱这一曲。那东阿听到一半,却勃然大怒道:“放屁!放屁!徐大官人这首诗,只该由大丈夫弹剑高歌。你这等委委婉婉,却怎能唱出其中味道!”当下众豪杰齐声称是,一齐放开了嗓子,借着酒兴高歌。唱到末一联,想起许多往事,众人都各各落泪。
云龙仰天长啸,道:“三载之前,云某建业兵败,走投无路,来此投奔徐大官人,岂知将识得这许多豪杰英雄!如今自起兵不过两载,自封样以下,不知少了多少弟兄!我等他日若是胜了,便是青史留名,万载功臣。若是败了,便是遗臭万年,动乱天下的贼!”
虚子臣叹道:“都是孤的不是,都是孤陷了诸位啊!日后虚某若能侥幸成功,绝不负诸卿!不然时,叫孤为雷火打为齑粉!”云龙却道:“徐大官人整首诗都好,只是末一联不妥。我等这许多志同道合弟兄,却如何是独行?一人仗剑疾呼,无人知晓,我等荆州数万人齐声疾呼,定要让天下都听到我大楚的声音!”
东阿喊道:“天下都叫我等楚逆,出了荆州便寸土不容。我等非要闯出一番事业,让天下知我大楚好汉的忠肝义胆!也为封大哥等诸位先去了弟兄们正名!”
众人轰然称是,都愿效忠虚子臣,闯一番事业。当下众人就那阳春门外放声高歌,弹剑豪饮,各各尽兴。众人正在那里饮酒,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骑奔来,说有要事禀告天王。虚子臣已然大醉了,勃然怒道:“甚么要事!还有甚么事紧得过我众兄弟聚义么!”
那使者慌忙下马道:“回王爷,北胡数十万骑大入寇,破了长城,黄河以西,已然尽落胡虏手中了!”众人听了,把浑身酒意都作冷汗流出。云龙一把拽住了那使者衣襟,怒道:“这可是真的?”那使者道:“此事去岁便有,只是梁王封锁消息,故不能得知。然而今难民数十万逃奔河南,民论难防。小人初时也是不信,然而此刻豫州早已人人知之。若有半句虚假,教小人不得好死!”
东阿听了,忙向虚子臣道:“眼下胡虏入寇北方,中原旦夕不保。我等若是再来招引南蛮,只怕要令我华夏遭万年未有之大劫!”
那谋臣何枫却道:“不然,我等只该高兴才是。胡虏入寇北方,则朝廷绝无能力南顾。我等加力攻伐,可以坐拥长江以南!”东阿怒道:“然则长江以北呢?便令那千千万万华夏百姓为胡虏鱼肉么?”何枫道:“壮士息怒。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我等若不握此良机壮大,日后等朝廷缓过劲来,兴天下之兵,我等何以抵挡?”
虚子臣道:“众卿所说,各有道理。云龙卿,你觉如何?”云龙不言。虚子臣道:“云龙贤弟与孤名虽君臣,情同骨肉,但讲无妨。”云龙道:“我本羌人,却自幼蒙汉人抚养长大,更兼深受天王大恩。助汉则为不孝,助胡则为不义,不敢在此妄言。”
东阿听了,却道:“天楚之争,是我华夏内斗。而胡虏入侵,则是国难。末将以为,如今我等便算不一同匡扶国难,至少不可再招引南蛮,使天朝两面受敌,也好令朝廷全力与胡虏周旋。”虚子臣道:“然则何先生所说的,也有道理。我等如今不动,令朝廷得以收拾胡虏。然则朝廷岂会因此感恩,日后便不再回过头来对付荆州?正是好人无好报。”
东阿跪下道:“天王岂不闻唇亡齿寒?天朝一灭,我荆州一州之力,如何抗拒千万胡虏?至善也不过退保江南半壁江山罢了,却要教江北万民沦为胡虏奴隶。我等起兵,本为万民。如今若为了我大楚一己私利,反陷万民于水火之中,岂不是本末倒置,与石敬瑭这等禽兽何异!最终如何决断,是天王的事。然而末将还是这一句话:纵不匡扶国难,不为万世国贼!”
虚子臣打量东阿良久,方才缓缓道:“传孤旨意,令荆州四面罢兵,胆敢进犯天朝一步者斩。再令人去见九洞大王,便说那彩缎黄金便当是我大楚送给九洞大王的礼物,然而情势有变,请九洞大王不必出兵了。”
何枫谏道:“如此这般反复,只怕激怒了九洞蛮夷,反来与我大楚为敌!”云龙发上指冠,怒道:“他若敢来犯我大楚,便叫他识得我大楚雷霆之怒!”当下何枫见众人都意志坚决,亦不敢再说。
待得席散,虚子臣却密唤何枫入府,说道:“南蛮吴越之事,君威主意毕竟如何?”何枫道:“何某本是岭南客商,素知南蛮之情。其俗鼠目寸光,重利而薄情。我若备礼有求,其贪贿必应。若遣使结好,其一时笑纳,日久却未必记心。”虚子臣道:“君威所言,正扰孤心。然则众将皆不愿出力,如之奈何?”
何枫道:“众将既然不愿引南蛮共取吴越,天王以仁义为本,亦不得强求。然褚天剑兵败太湖,此时不取,恐日后不能再得此良机矣。”虚子臣道:“南蛮既然不动,孤恐夏翼赦未必能取南昌。有心叫云龙去时,又,唉。”何枫道:“某知天王之意矣。云龙人中龙凤,必非久下之人。他本江南符剩文麾下大将,又与李秉等建业旧贼交厚,若由他去取吴越,便如困龙入海,不可得而复制矣。”
虚子臣道:“然若非云龙,难取江东。”何枫道:“敢叫天王得知,日前沈家墩老母已死,他如今守孝在家。”虚子臣大喜道:“如何便死了?”何枫应道:“天王无须多问,只是暴毙。沈家墩虽然痛心,亦绝不能寻得半点儿蛛丝马迹。”虚子臣道:“既然如此,可速备丧服祭品,待孤亲往江陵吊之,就招此人入府。”
何枫道:“虽然如此,然而云龙屡番请战,不可寒其心。今其义弟张栩杨坐镇白帝城,天王何不谴云龙提兵助之,就探西蜀全景明动静?”虚子臣笑道:“汉高祖有萧何,我有君威!”不是今日何枫献计,正是:北胡东吴犹未灭,西蜀南蛮又起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