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众人听惨事 武猛托胞弟
诗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首诗,乃唐时李商隐所着,单道那世间诸事纷杂,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许多至亲至爱之人,一别以后再无相见之日。有时三言两语间犯下事来,日后想起,却又多半觉得不值一提了。才知人生在世,最该谨言慎行,莫要因一时之气,以致终身遗恨,追悔莫及。
且说当时孟四摇头道:“驭兽伏虎鞭宝贵,武大哥自然不借。可是我军中了那伙巫师的奸计,终不成便空手回去?也须吃人笑话。”众人商议不定,却没个计较。不由得天色渐晚,武四来安排了晚膳,另备耳房一间,请他众人歇息。
云龙却叫住了武四道:“小武哥,我且问你,武庄主究竟是生了什么疾病?我荆州多有名医,或能医治也未可知。”
武四一愣,说道:“庄主夫人近来产子,是以——”
云龙笑道:“这些糊弄人的话,却不必说了。庄主身材魁伟,内功精湛,更是术道中人,善于练气,哪有什么操劳过度,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道理?”
武四脸色一变,似要说些什么,却又摇首道:“有些事,诸位客人问不得,我们当下人的也说不得。”
孟四道:“我与武庄主相识多年,岂是外人?况且我看武庄主对你信任有加,又岂是仅仅当下人使唤?武庄主这等待你,你难道就不想助他么?”
武四犹豫再三,几番欲要说话,却终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诸位若真想知道,便去问少庄主罢。”
云龙道:“可否便请引我等去见少庄主?”
云龙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一人说道:“不必了,我已在此听了多时了!”房门响处,一人推门而入。武四急忙躬身道:“少庄主。”
云龙看时,那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长身俊逸,身着一袭青衫,双目隐隐泛着光泽。五指尖生茧,而虎口不生茧,指关节毫无凸起,平整异常。云龙一见,便即了然,说道:“少庄主已将家传的拳法指法学了八成了。”
那青年一愣,随即道:“家父武功深不可测,猛不过得其一二罢了。”
云龙道:“我看老庄主气色,显是身子虚弱,却不知究竟是何疾病,难以启齿?”
那少庄主武猛沉吟了一番,却道:“此事本来颇为难堪,不宜在外人面前分说。不过如今情况紧迫,诸位身为外人,或许反能解救也未必。”
云龙道:“便请少庄主详叙。”
武猛道:“家父素来只有我这一个独子,是以自小便严加管教,教习文学武艺,练气术法,指望我继承家业。加之万兽庄日渐兴旺,倒是其乐融融。却不料家父前岁却忽然离家,也不带随从,独自往江陵而去。我等问他何事时,却都不肯言语。家父去了未久,家母却发觉自己早已有了身孕。却奈何家父其时不在身边,只得由猛领着家丁一力操持。待要写书信往江陵去寻家父时,却再没一个寻找得到。却不料去年秋时,家父归家了。”
云龙道:“武庄主归家,不是正好?”
武猛道:“原本家母身体沉重之时,家父若能归家主持家务,自然是再好不过。却不料家父回来以后,我等告诉家父家母有孕之事,家父却丝毫不睬,竟如未曾听见一般。”
云龙奇道:“这是为何?”
武猛继续说道:“却原来,家父还带了一个新纳的小妾回来。”
众人想到武不凡既然有了新欢,难免冷落了旧爱,虽然不是好汉行径,却也难怪,都暗暗点头。唯有孟四道:“以孟四所知,武庄主不是这等喜新厌旧的人。”
武猛道:“原本男子三妻四妾,却也难怪。虽然家父与家母数十年来素来恩爱,家母却当也能理解,只是这个女子实在蹊跷不过。家父自归家后,每日只与那女子关在房中‘修炼术法’,极少外出。除了家父自己,全庄上下更没一人见过这女子面目。便是猛,家父也不许踏入房中半步。每日饭食,只许放在门外,家父与那女子食毕,便再放出,令人收拾。先前有个管家,实在好奇不过,把头探入房中去看,却被家父活活拧掉了脑袋,说那管家有意对那女子图谋不轨。”
武四插嘴道:“仲叔生性老实,又忠心耿耿,哪里会图谋不轨?”
武猛叹道:“正是。猛幼时,还是仲叔带大的。猛见家父实在过分,却屡次过去房门之外,说家母待产之事,家父只是不睬。诸位请想,家母与家父素来恩爱,此时好容易老来又有身孕,偏生家父不在身边。好容易盼到家父归家,却每日与那新娶的小妾恩爱,对有身孕的家母弃如敝履,家母心中该有何等难受。”
众人道:“的确。”武猛又道:“日前家母实在气愤不过,却寻去那房门外,要找家父讨个说法。家父被逼不过。竟怒斥家母,说他离家日久,这孩子必是野种。”众人听了,又都倒吸一口凉气,哦了一声,隐隐觉得将有惨事发生。
果不其然,武猛忽地双目流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武四接口道:“少庄主不要神伤,苦了身体。大夫人当日受了庄主抢白,难过气极,归去房中便一病不起。翌日便难产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都觉此实乃世上极惨之事。武不凡枉称大豪,竟然如此活活气死妻子,实在令人不齿。
武猛哽咽道:“家母临去之时,却唤猛到床边,指着那婴儿说道:‘此乃你父母亲骨肉,是你亲手足也。你父亲在术道上行走,难免遇到些脏东西。我想你父亲与我素来恩爱,断然不至这等无情。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懂江湖事体,亦知那女子必是妖物一类,来叫我家破人亡。日后这妖物必然要来加害你兄弟二人,猛儿你须得小心谨慎,劝谏尔父。古之贤人有三通,此子便可名三通。’家母说罢,又嘱咐了些要我保护小弟,防备那女子的话,便即不省人事,不多时便撒手人寰了。”
众人听罢,耸然动容。饶是在场的都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汉子,也觉得此事太过凄惨。良久,云龙却道:“女子十月怀胎,如此说来,庄主当是去岁六七月时动身去江陵的。”
武猛道:“不错,家父是七月初四早晨接了一封书信,随即便匆匆忙忙而去。”云龙沉吟道:“七月,可不正是南蛮遣使约会我等起兵的时节么?”汪三道:“云兄觉得此事与塔坤有关?”云龙道:“这却说不准,不过江陵是我大楚腹地,难保不是敌人有什么奸计。”
孟四插口道:“你们可有人知晓那女子来历么?”
武猛摇首道:“我等连那女子面目都不曾见过,知晓甚么来历?不过听去江陵的庄丁说,有人在江陵醉迷舟上见过形似家父之人。奈何寻过去时,并没有家父下落。”
汪三道:“醉迷舟是江南头一个有名的销金窟。若如此时,这女子多半是醉迷舟上娼妓,迷了武庄主。”
孟四摇首道:“我还是觉着,武庄主不是这等人。”
云龙道:“不论如何,如今事已经做下了。只是我等现今却也无能为力,只得等日后再去江陵调查一番。武兄弟——”
武猛连忙道:“诸位与家父平辈论交,都是世叔,休要这等折煞了猛。”武猛说罢,纳头拜道:“诸位世叔在上,小侄有一事相托。”
云龙连忙将他搀起,说道:“少庄主孝义双全,实是少有的青年豪杰。云某为是当下被军务缠身,困在此处,不得插翅飞到江陵调查此事,颇为挂怀。少庄主所托,但是云某力所能及的,一定做到。”
武猛听罢,连连叩首道:“既然如此时,多谢世叔了。这一件事,却是家母新生的婴儿。”
云龙奇道:“怎地是这婴儿?”
武猛道:“小侄想请世叔将这婴儿带走,寻个稳便处寄养,替家父家母留一丝骨血。”
孟四奇道:“那你何不与我等一齐走了?”
武猛抬头道:“家母气死,家父又被这妖孽缠住,淘虚了身子。猛岂可一人先走,誓死要与这妖孽见个胜负。不过猛留在此处,凶多吉少,却不可连累了亲弟。是以请几位世叔将这婴儿接走,存我武家一条血脉。”
众人听了,想不到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便有这等血性,不由得都耸然动容,敬佩不已。孟四拍案而起道:“武猛,老子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一封书信来,老子就算和你爹翻脸,也非得帮你撑腰不可!”
云龙亦道:“既然少庄主信得过在下,在下一定一力抚养这婴孩成人,将毕生所学武艺悉心传授,教他名扬天下!”
武猛大喜道:“既然诸位世叔这等说时,猛明日便接出了这婴孩,交给诸位世叔带走。”
武四在旁听了,却道:“少庄主,云大侠虽然义薄云天,可是毕竟是外人。将小主人偷送给外人,这——”
武猛喝道:“你懂什么?家父现在这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阿弟若留在庄中,哪能活到明年此时?”
云龙道:“虽然如此,武庄主日后若是清醒过来,也未可知,却要留个表记。”
武猛道:“这却不妨事。家母有一幅花猫扑蝶图刺绣,便请诸位一并取去。猛虽然不能助诸位世叔,然而明日也可取来那四大异兽中的黑沼神貂,聊表敬意,也望能略有帮助。非是小侄不愿将其余三只神兽献出,实是其余三只都太过显眼,只怕被人看见,连累诸位世叔。”众人连忙交口称谢,却别了武猛武四两人,各自安歇,只等明日动身。
次日天方破晓,云龙便听得有人在窗边轻轻敲了三下。云龙猛地惊醒,起身到窗边看时,却是武猛。云龙急忙请他入内,却见武猛手中拖着一个襁褓,里面有个婴儿,睡的正香。
武猛一见云龙便道:“诸位世叔几时能行?”
云龙道:“东西都已收拾完备,只等天明辞了庄主,便可动身。”
武猛却道:“猛昨夜归房,接了这个孩儿,听他哭闹不已,却想起一件事来。这孩子哭闹起来,动静这等大,怎能携带出去?不如只是趁着现在天色微明,由猛亲自送几位世叔和这孩子出去。”
孟四与汪三此时却都醒了。孟四听罢道:“真是如此。不过俺与武庄主旧交,这等不辞而去,更偷子盗宝,实在过意不去。几位先走,俺明日天大亮了时,却去寻武庄主告辞。若是他问起来时,便说军务紧急,云兄清早便与汪三去了,只留俺在这里告辞。若是武庄主仍不见时,孟四自去,也还留得情分。”
云龙道:“如此最好。兄弟小心行事。”
当下武猛与云龙、汪三带了那婴孩,出庄而去。武猛自引开了庄丁,却带了云龙等过了铁索桥、木桩阵、芦苇滩。待到了草海边境,方才对众人说:“此处是草海极北,诸位只管向东而行便可。前面不远处却有本庄一个马厩,凭着我这封手书,两位任选宝马骑乘。两位的坐骑,且先留在此处养养脚力,小侄却再令人日后归还。”
武猛将一封书信给了云龙二人,旋即呼哨一声,那芦苇之中忽地一阵声响,一条黑影闪出,落在武猛肩上。云龙等看时,却是一条黑貂,浑身毛皮乌光发亮。武猛把头凑到那貂边,不知口中叽里咕噜说了什么,那貂嗖地一下窜到云龙怀里。武猛道:“这便是黑沼神貂,极通人性的。这神貂来去如飞,又身带剧毒,今日教他认了主,便可作几位世叔助力。”
云龙两人忙谢了武猛。武猛将那婴孩在怀中抱了一阵,竟又踌躇了起来。他父亲近日行事乖张,这新生婴儿若是留在庄内,恐怕必遭不测,可是真要就此将骨肉兄弟交给素不相识的外人,却又怎能忍心?
他虽知孟四乃父亲旧交,云龙等也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但是凭着只言片语,便要背着父亲将弟弟和灵**由他人,这中间干系却实在太大。武猛年纪尚轻,并没有多少处分大事的经验,一时间仗着血气行事,临到事发,却又不由得犹疑了起来。
云龙见了武猛神色,已知其意,当即抽出佩剑来,在手掌中割了一道口子,滴血在地,说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云龙今日受武猛小兄弟托以亲弟武三通。云龙但叫有一口气在,必当竭力抚养此子成人,有违此誓,天地厌之!”
武猛慌忙拜谢,抱着武三通亲了亲,将他不舍地交给了云龙,目送他两人向东而去。直到云龙和汪三的背影消失,才撑起木筏,回庄内去了。
那里云龙与汪三两个,向东走了未远,果然有一座马场。云龙向那里管事之人出示了武猛的手书,便与汪三各取了一匹上好的高头大马,向军营而去,并无阻碍。两人见这马匹奔行迅速,又精神健旺,不知劳累,都是称奇道:“不愧是万兽庄养的马,还胜过了风麟骑的座马。”
不是武猛今日将这孩儿给云龙带走,有分教:万兽山庄,化为万鬼山庄;九驭门下,翻成修罗魔刹。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