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回 朔方定计 天水见帅
诗云: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这一首《古从军行》,单道那汉家君王发兵扫北,杀得胡人妻离子散,狼奔兔突而逃。那捷报传来,人人称贺盖世武功,却有谁人念及道多少枯骨因此埋藏荒外?是以老子云: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且说当时许晨奇听了汪炎霄备述朔方攻守之事,当即拍板道:“我欲承制授汪炎霄为安北将军、三晋经略使,辅佐河东方伯、虎威将军朱恒吉同管山西兵马。其余朔方生还将士,俱授都尉,依律加爵。至于战死军民,亦悉加抚慰,申奏朝廷。众人可有异议?”
众人齐声道:“汪都督与众将士死守朔方,忠勇无二,当受此赏。”
朱恒吉却担心汪炎霄恃功分权,说道:“然则河套地区初定,不可无猛将镇守。汪都督熟悉此处情形,不宜调离。不如干脆使汪都督作河套经略使,却不是好?”
许晨奇道:“汪将军征战日久,劳累不已,不宜再多劳心。河东已有虎威将军坐镇,这三晋经略自然不过是个闲职,给汪将军养伤不是正好?至于河套经略使之职,就由征北将军刘志秀暂领好了。军马方面,各路都撤回长城以内,只留归命伯朱邪策统领突厥骑辅佐征北将军便可。克烈部数有大功,铁木真、扎木合你们回去说知,若是克烈部汗脱斡或邻勒有意归顺天朝,可暂与突厥骑并归一处。待我日后奏明陛下,可保奏与归命伯平起平坐。再调镇北将军太原总兵李霸为延安北地经略使,提督河西兵马照应西方。请河北方伯龙骧将军李昌道坐镇九原、上郡,提督兵马,照应北方克烈部行事。本将军引兵先回太原,坐镇中央。众将可有他议?”
众人都说没有,许晨奇便道:“那么如今战时便如此安排,日后天下承平,陛下有了调动的旨意再说。”
朱恒吉听到此处,却瞥了张永馨一眼。张永馨微微摇手,微笑不语。朱恒吉瞧科,却不言语。待众人庆功宴时,众人却自然说起一路北来的情形。三路兵马,各有奇闻异事,其中却属朱恒吉一路最为诡谲。说起蛇群蝙蝠,众人都是咂舌。
席间刘志秀却问起道:“虎威将军本该坐镇武州,却怎地也会来此?”
朱恒吉仰天打个哈哈,却扯开了话题道:“征北将军,我此来路上,还遇着了一个番人佣兵。他本领十分高强,还请将军劳心给他打造几件兵刃。”朱恒吉却把马库斯武艺说了,又叫人请他上来演示了一番,众人都啧啧称奇。刘志秀本是天造门督造大将出身,最爱钻研机关兵器,此时见马库斯本事,喜上眉梢。脑中便开始设计贴身可藏,随手可取的机关来,早把原先的问题抛在脑后。
那许晨奇却是个见机的,情知他此处人多不便说,却只等酒席散了,借口商议军事,唤朱李二人入内。一到帐内,许晨奇和李昌道便不免急问朱恒吉究竟为何来此。朱恒吉先确认了四周没有耳目,才从张永馨造访武州说起,备说前事。许李二人听他所说,都大吃一惊,便要唤张永馨入内。朱恒吉却拦住道:“我本以为此人不过一介书生,然而一路沿途,处变不惊,遇险淡然,并非寻常人等。而且我竟还听他说起饮血剑之事,想来毕竟并非凡人。”
当时许晨奇听了也是一惊道:“饮血剑?那个在东王之乱里被剿灭的邪教高手?”
李昌道道:“东王之乱时我等都还年岁尚轻,也不知这饮血剑究竟是何人。不过此事已然过去二十余年,却不知这张永馨缘何提起此人?”
众人正在猜疑不定,许晨奇却道:“我有一计,依你说来,他似乎极怕这个饮血剑。我们却将计就计,假扮这饮血剑来吓他,岂不正好?”
当时门帘响处,那张永馨大步踏入,说道:“不必猜了,只某便是赏金一千五百两,昔日东王身边第一的说客张永馨!”三将登时大惊,各各变色。
朱恒吉呆了半晌,却忽然心念一转,道:“不对。张永馨身为东王身边的第一说客,为人必然多智,哪有来这里自报家门的道理?况且我看先生年齿,不过三十有余,东王之乱却已在二十八年前,想当时先生才多大岁数?不对不对,先生休要说笑了。”
张永馨听了,一声冷哼道:“既然不信,便不用多疑了。来谈正事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才都道:“也是,正事要紧,方先生说的那件关系到陛下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张永馨呵呵一笑道:“陛下眼下正被大都一班奸臣幽禁。这伙奸臣把持着燕京朝廷上下,僭越伪政。”
许晨奇道:“此事我等本已猜到三分,只是事关重大,草率不得。方先生,你这话可当真么?”
张永馨笑道:“我从燕京而来,又手执大都的印信。此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如何有假?此处是将军军营之中,军中无戏言。若是有半句虚假,方某甘领军法处置!”
朱恒吉听了道:“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尚不可急急发兵大都讨逆,须得再三确认。”
张永馨听了笑道:“不用小生来说,大都也已经疑点重重,三位将军却始终拥兵观望,其意自明。方某既然不指望三位将军会依着大都的旨意征讨神都,自然也没指望三位听了小生一面之词就会兴兵燕京。”
许晨奇怒道:“张永馨,你道本将军是什么人!陛下安危,本将军岂会置于不顾!此信若实,我等岂会不立马发兵救援!”
朱恒吉连忙道:“骠骑将军三思,陛下若是果真在大都那帮老臣掌握之中,我等贸然兴兵讨逆,只怕投鼠忌器,还反倒害了陛下。况且我等就算侥幸杀进燕京救出陛下,彼时大战以后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再是梁王和楚逆的对手。再有胡兵南北夹攻之下,只怕难以保障陛下安全。反倒是如今群龙无首,多方制衡之下,陛下安危无恙。”
许晨奇怒哼一声道:“依你说,便真个坐视大都那班腐儒劫持陛下不管了?也叫我天朝男儿吃人笑话不忠不勇!纵使拼个鱼死网破,也得救出了陛下!”
朱恒吉忙道:“骠骑将军休要被这厮用言语激恼了。若是唐突冒失,救得出陛下还好,若是身死以外还反陷陛下,则为千古罪人!”
李昌道亦道:“正是如此,陛下假节钺、托江山于骠骑将军,将军千万三思!”
许晨奇余怒未歇,却道:“然则如何,便当假装不闻此信,拥兵自重么!陛下厚恩,假我节钺,封侯拜将,便这等报答么!”
朱恒吉道:“将军!陛下封将军为武平侯,武平二字何出?上武得道,平天下也!忠义之士当以家国为念,若是一怒兴兵,下不能保身,上不能救国,此乃莽夫之勇耳!”
张永馨却在此时开言道:“虎威将军说的也有道理,然而陛下安危岂能置于不顾?是以不仅有勇,更当有谋。我非奉梁王之命来此劝说将军讨伐大都,乃是受傅相国之托来此传信的!”
三将听了,一齐大惊道:“傅相国?我等只道他陷在神都了,竟然是他请先生来找我等的么?”
张永馨颔首道:“不错,傅相国忠于陛下,如今已有救出陛下的计策了,特托某来此传信,请三位将军配合,共匡国难!”
许晨奇听了大惊,连忙问道:“是何计策?”
张永馨笑道:“某不过是一个传信的,怎知计策详情?”
朱恒吉登时把脸一板道:“你用巧言诓我,令我千里迢迢从武州赶赴朔方,就是为了说这废话!你道本将军是好戏耍的么!”
张永馨一笑道:“将军息怒,具体计策某是不知,然而却请将军谴一个忠义之士去到大都找到刑部员外郎肖阳越和南营都尉薛鹰,自见分晓。”
许晨奇听了道:“薛鹰?照啊!此人本是我影麟精骑兵属下,昔日便是奉我之命送陛下还都的。陛下情形,他想来尽知,我怎地忘了此人?既然如此,本将军且亲往大都走一遭,定要问个分明!”
朱恒吉李昌道二人慌忙拦住道:“武平侯掌兵北方,不可轻离,还是我们兄弟两个走一遭罢。”
张永馨听了笑道:“依某看来,三位将军都去不得。骠骑将军世代为将,统掌影麟精骑兵,龙骧虎威两位将军也是禁军头领,谁不认得?若是前去大都被扣下,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昌道问道:“那依着你说,谁人可去?”
张永馨道:“此人一来须得对陛下忠心耿耿,方能舍命救主。二来又不可身居要职,以免被大都那里扣作人质。三来须得有勇有谋,做这细作方才不被识破。三军之中,我看唯有一人可堪此任。”
许朱李三将一听,都脱口而出道:“汪炎霄!”
许晨奇道:“不错,汪炎霄死守朔方不降,忠义可见。敌军数十倍不能下城,智勇兼备。况且先前不过是区区一个朔方总兵,正堪此任!”
李昌道亦颔首道:“此人的确合适,只是却不知如何才能将他送进大都?他如今骨瘦如柴,不人不鬼,必然多遭瞩目。”
张永馨笑道:“这件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在方某身上。三位不要忘了,方某是大都那里差来说三位将军发兵神都的。只需如此如此,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大都!”
当时三人听了计策,齐声称好,许晨奇却道:“此计虽然巧妙,只是日后若是当真要与大都那里动手,只怕被神梁王都得了渔翁之利。当今之世,叛逆林立,唯有大将军忠勇无双。方先生,便请你再往西凉一行,说服大将军发兵长安,牵制梁王如何?”
张永馨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如此最好!便是将军不说,某也正想有此一行!”
当下众人大喜,许晨奇却又以武平侯加骠骑将军领河北总督的名义,承制版张永馨为宁朔将军,与了符节印信,再谴张永馨往西凉去见黄家道。
这里许晨奇自然收军回塞内,又找了一应人等秘密通知准备行事,此处按下不表,看官牢记话头。
只说那里大将军黄家道自从击败了图里斯收复青唐以来,好生扶植塔喀什的花拉子模,拓地千里。马秦、诸羌、诸突厥等等凡是在中原远征未归的,牛马土地多被塔喀什夺去。待到太原及朔方之战以后各部北归,塔喀什早已成了气候,待要交战夺回领土,却被连败了几场。
西马秦和突厥各部眼见难以取胜,只得说起在河西太原相助许晨奇天朝军之事,请黄家道主持公道。黄家道一面宽慰赞扬,一面却仍纵容塔喀什扩张,不管不问。突厥诸部本就连遭重创,更被塔喀什打成一盘散沙,有些往漠北逃去,依附朱邪策麾下的突厥骑,也各有部族散在四处,流落无依。
马秦本已投靠天朝许晨奇,却奈何与塔喀什早成死仇,又有大片家乡疆土,不能像突厥一般一走了之。又因姚子剑封的马秦王、知命公桃花石汗死在蒙古克烈部铁木真之手,而克烈部近日却颇得天朝恩宠,料来不能相容。是以马秦诸长老商议之下,却又再投契丹。
那里塔喀什虽有黄家道撑腰,亦不敢硬撼契丹,而契丹新败,虽然仍是北胡一等一的大国,却也无暇兴兵讨伐花拉子模。自此三国边境虽然争端不断,总体相安无事。
且说那张永馨一路西行,沿着边塞行走,径投天水而去。一路风餐露宿,夜宿晓行,却与许晨奇派来的逆鳞骑五人一同走了多时,却终于望见前头人烟渐密,却已走到了镇戎府。这乃是天水北边头一个大去处,黄家道为防诸羌渗透,此处盘查也严似别处。
那五个逆鳞骑军士都带着兵器骑着好马,早被收关军士拦下。张永馨却表明了身份,自称是骠骑将军使节,特来拜见大将军黄家道。那里镇戎府见了印信符节,不敢怠慢,急忙请六人入城,好生看觑,再走官道护卫着投天水而去。
不多时早到那天水城下,张永馨看时,果然好大去处,后人有诗为证: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
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
马骄珠汗落,胡舞白蹄斜。
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
张永馨看了,连连赞叹不已,却道:“只道西域荒凉,却不料还有这等好去处。大将军兵威之盛,才在这乱世保此一方百姓。所谓龙城飞将,盖不过如此也,着实令人佩服不已。”
那逆鳞骑五人听了,却道:“大将军不过保一方百姓,骠骑将军却领军鏖战,逐胡虏于漠北,救我天朝华夏百姓无数。此两者间,高下立见。”
张永馨一笑,不置可否,却早有人迎来,请六人入城。说话的,这张永馨原意不过是要去促成梁楚越三国结盟,却缘何天南西北走这般大一个圈子?却原来张永馨被傅程鹏识破了身份,以此为要挟教他四处奔波。张永馨虽不敢直接违抗,心中却也有些不喜,有意要来搅乱了天下局势,来看傅程鹏还有何计策应对。二来却也是许晨奇谴了这伙逆鳞骑跟随,叫他擅自行动不得。
当时黄家道唤张永馨入内,却将逆鳞骑五人拦在殿外。他进去看时,只见黄家道一身戎装在那里相候。但见:
头上戴一顶金幞头,二龙抢珠;身穿大红蟒袍,四爪勾肩。冲天软翅映红袍,扎紫貂珰影自招。玉带腰围紧绣甲,金枪手腕动明标。白面光涵凝北极,乌睛遥曳定蛮蛟。何似玉龙修未稳,一方权掌扬人曹。怎见得:蛮夷拱服遵王化,将士倾心畏虎威。
张永馨见了黄家道披挂相迎,纳头便拜,却不由得暗赞一声:若非如此猛将,岂能镇守边庭?许晨奇虽然用兵如神,毕竟叫黄河两岸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黄家道坐镇在此,不费一兵一卒,便令胡人不敢一步南下,着实高出许多。
那黄家道见了张永馨,颔首为礼道:“既是骠骑将军的使者,便请起罢!”张永馨谢过了黄家道,立起身来,尚未开言,黄家道又道:“骠骑将军北逐胡虏,保卫华夏,令人敬仰。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张永馨不慌不忙,叠着手指头说出一番话来,正是:谁言书生手无力,巧舌三寸天下离。毕竟张永馨如何说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