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回 燕京汪炎霄偷定大计 大都两相国与民同乐
诗云:
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筳开听颂椒。
野客预知农事好,三冬瑞雪未全消。
且说当时大都城中自从归命伯朱邪策来后,听闻许晨奇将要领兵讨伐洛阳,自然是不胜之喜,却谴了兵部尚书梅怡庆亲自贲了彩缎金银往许晨奇军中劳军。不过数月,却听闻骠骑将军兵分三路南下。
那使者报来,说讨逆大军右路以河北方伯、龙骧将军李昌道为首,以延安北地经略使、镇北将军李霸为辅,自延安府沿黄河南下。左路以河东方伯、虎威将军朱恒吉为首,三晋经略使、安北将军汪炎霄为辅,出壶关进攻邺城。中路由骠骑将军、武平侯许晨奇亲自领军,自上党而出,经河内直取洛阳。
此三路兵马之中,许晨奇六月起兵,却被傅程鹏和徐允路阻在天井关,不能前进。许晨奇一面遣使申报燕京,一面催促左右两路军并进南下。那左路军朱恒吉生怕壶关难克,却欲令汪炎霄领一支偏师,绕过太行山,借道甘陵,夹攻邺城。
为是太行山以东便属大都直辖,朱恒吉不敢善专,如今将兵马在紫荆关屯住,却令汪炎霄亲自前来大都,一面申报此事,一面也为骠骑将军奏闻军事。那里汪炎霄先见了梅怡庆,梅怡庆自然先去向凯寇二老禀报汪炎霄欲借道攻邺之事。
凯寇二老听了大喜,急忙令人摆下宴席,为汪炎霄接风。席间众官看那汪炎霄时,相貌平平无奇。他身后却有一人,身长九尺,高鼻深目,碧瞳紫髯,脑后长发更是黑中带黄,显然并非中原人氏。却原来这是张永馨昔日为许晨奇定下的计策,为了干事方便,只让马库斯装作汪炎霄侍从一道前来。
当时众官见了马库斯异象,不免议论纷纷。那汪炎霄却不慌不忙,再拜叩首道:“末将汪芸,受命为朔方总兵。后蒙骠骑将军提拔,权摄三晋经略使之职。骠骑将军战时便宜行事,未及禀报大都,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那里凯寇二老原本对于许晨奇擅自设立官爵调遣之事颇有不满,然而此时见汪炎霄言语谦恭有理,却也放下了大半。况且此时大都有求于许晨奇,更是不好发作。
那寇磊呵呵笑道:“骠骑将军驱逐胡虏,光复河套,乃是不世之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骠骑将军行事,也无可厚非。况且汪将军死守朔方数载,居功甚伟,本该加官进爵。老夫指日奏明陛下,另有厚封!”
汪炎霄连忙拜倒在地,多谢了二老,又说起借道之事,二老也是一口应允。是日尽欢而散,凯寇二老自然给汪炎霄安排了住处歇下不提。
且说那参知政事邱宇允,乃是上界天罪星降世,饱学多才,却也是个有识之士。只因昔日被四凶陷害,故而辞官隐居,却与阮雅文、王绵阳、梅怡庆、陈研坤四人并称京左五贤。其兄邱宇宏却是武官,在洛阳任职都尉。
当时为汪炎霄接风以后,邱宇允连夜前往相府,见过了凯鑫,说道:“骠骑将军自从丞相行共和之政以来,虽则屡番拉拢,却始终不温不冷。先前屡次诏令过去,一向按兵不动。直等方冷西去,楚越朝梁以后,才谴了那胡人朱邪策来此谈兴兵之事。我想那方冷既然与褚天剑一伙,杀了洪印,擒了陈研坤,必非良人。如今三晋这番发兵,背后着实蹊跷。况且这汪炎霄虽然看似平平无奇,随行那个胡人侍卫,却不似好相与的。”
凯鑫听了,却道:“此事本相已然想到了,只是汪炎霄身为军官,随身带个把精壮护卫随行,也无可厚非。何况如今大都正要借骠骑将军之手除去神都叛逆,不宜恶了他,只是令守备兵马多加防备便是。”
邱宇允道:“相爷明鉴,总之是得须得千万多加小心,以防有变。”那里自然多派巡城兵将,又叫人留意汪炎霄与马库斯动静不提。
且说当日宴席散后,那刑部员外郎肖阳越先前见过傅程鹏书信,又与张永馨、朱邪策都通过气,情知汪炎霄此来必有用心。那夜难以入眠,正在挑灯夜读,却听闻家丁报来,说外头有个难民要进来讨口饭吃。那肖阳越执掌法度,素来颇为不喜这等沿街要饭之徒,以其为动乱之根。此时那肖阳越更有心事,只怕汪炎霄与马库斯要深夜来访。当时不耐烦起来,便对家丁喝道:“这等流民只管依着往常一顿乱棍轰出去便是,何必来禀报!”
不料肖阳越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人笑道:“原来大人这等不喜见客么?不过小人既然进来了,一时只怕轰不出去了。”肖阳越大惊,却见一个骨瘦如柴,形如夜叉之人立在身后。怎见得那人相貌古怪?正是:
蓝靛脸,古怪骨,铜铃眼,扫帚眉,狮子鼻,兜风耳,阔口生獠牙。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飞仙。头上皂绫布抹额,身穿破烂跨马衣。只见那人手执一对日月鸳鸯刀,刀头带血,双目血红立在面前。却听那人道:“大人噤声,不要连累了这些下人性命。”
肖阳越强作镇定,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那人说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肖阳越心中尚在犹疑,那人却笑道:“我若要对大人动手,这些侍卫也决计拦不住,白白送命。”肖阳越也是个有胆略的人,当即听了此话,便屏退了左右侍从,请那人坐地。
那人一见左右无人,却跪下道:“末将汪芸,见过肖员外郎。”
肖阳越先是一惊,随即冷笑道:“你万万没想到,汪将军我今日宴席上也曾见过,面貌与你大不相同!我如今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你又何故冒充汪将军?”
汪炎霄笑道:“非也,日间那个,才是冒充的。”原来这也是那张永馨与许晨奇商量之下,定下的计策。日间朝见的那个汪炎霄其实不过是军中一个校尉假扮的,这真的汪炎霄却扮在仆从之中。是夜便偷偷溜出,混到难民之中去了。那汪炎霄自朔方归来,本就面黄肌瘦,又加以易容乔装,倒也没人疑心。
当时汪炎霄将前事说了,又取出了贴身的令牌,肖阳越才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汪将军何必偷偷深夜来见?”汪炎霄笑道:“相国的密信,肖员外郎也看了,骠骑将军的计划,归命伯也对员外郎说了。如今员外郎已然思虑了许久,毕竟如何决断,只是在今夜便要给个话来。”
此时自肖阳越初见张永馨,已然过去了近乎两载,肖阳越早已将这事思虑再三。此时心中雪亮,便对汪炎霄正色道:“愿为国家执法,铲除奸臣恶贼!”汪炎霄喜道:“员外郎可想清楚了?”
肖阳越道:“功能人苟得专杀,法律底须存八议。万一有失忠义心,宵旰深忧岂微细。律法虽重,不过忠义人情!”
汪炎霄大喜道:“既然如此,员外郎想必知晓了傅相国计策了?”
肖阳越说道:“相国书信之中诚恐泄露,只说了大概。某这一年多来细细思之,亦自得其意,只是不知是否与骠骑将军心意相符,还要请将军细言。”
汪炎霄便说了许晨奇计较,肖阳越听了颔首道:“骠骑将军与某计较相通。想相国昔日定计之时,一切未明,有若黑夜而盲行。事到如今,这计策竟是丝丝契合,难道相国真个有未卜先知之能么!”
当下两人细细定了计较,一谈之下,竟而颇为投机,畅谈天下大事甚欢,通宵达旦。起先那家丁被汪炎霄伤了数人,又不敢报官,只怕老爷有失,后来却见两人秉烛畅谈,也都呆了。
次日肖阳越却仍把汪炎霄作下人打扮了,遣去那南营都尉薛鹰处,也说了计策。那薛鹰本就是许晨奇的影麟精骑兵旧部,又是乖觉的人,更兼恼恨那凯寇二老逼宫夺权,自然也是一口应承。当时城中正值新春临近,家家户户都在制备年货,街上好不热闹,却也没人注意这汪炎霄行踪诡异。
那假汪炎霄与马库斯在燕京呆得一阵,定了借道劳军等一应事宜,却向凯寇二老请辞,回紫荆关领军去了。凯寇二老见他每二人都去了,自然放松了警惕,安心准备新春佳节,要与民同乐。且说不久正到那除夕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置放鞭炮爆竹。当年这除夕夜,又比昔日的都是不同。
原来那大都前岁为胡虏惊扰,百姓不安,次年又是洪印新死、越兵压境,而后一年濮阳战败、楚越朝梁,民心离散,都未曾过得好年。直到此岁,自夺了大名府以后许久都不曾用兵,燕京又在一班老臣操劳之下民生渐复,果真是那大都气象。怎见得大都繁华?但见:
万年天府国,佳气满燕州。
锦绣三千里,金银十二楼。
医闾作镇连恒岳,太行苍苍尽幽朔。
环流瀛海入扶桑,襟带滹沱出新漷。
海岳效灵符帝历,象纬分明拱辰极。
缥缈天中玉殿高,迢峣汉表金茎直。
千官朝谒建章宫,燎火光中望六龙。
词客麒麟争献颂,山人芝草亦输供。
春日鸡鸣宫钥启,春花吹入千门里。
垂柳清波涨御沟,疏槐夹道通官市。
列署周庐若散星,九衢走马如流水。
朱轮翠幰过何穷,绣户雕栊对相起。
观灯斗草竞繁华,芍药开时万树霞。
银缸入夜金张宅,宝槛移春许史家。
尘逐妖童九华扇,蜨迎倡女七香车。
百壶芳醑欢新曲,千转娇莺度落花。
娇莺啼向歌屏上,平乐新丰惯来往。
夸胡未诏长杨游,承恩曾谒甘泉仗。
此时至尊在西苑,阆水蓬丘开别馆。
禁出青烟晓色浓,宫池黄鹄春波暖。
通天台峻出层城,五色玄都绛节迎。
仙官法箓随舆度,侍女香炉傍辇行。
鸾舆玉辇万灵朝,西望明庭亦不遥。
九霄青鸟年年至,八骏瑶池日日邀。
苍龙愿捧轩辕驭,昆仑更接崆峒路。
一闻八伯白云歌,不羡相如大人赋。
当时恰好逢许晨奇、黄家道两面发兵,有望指日平复神都,凯寇二老遂下令解禁半月,买市三日,都要与民同乐。凯寇二老也由众门生拥簇着,却上街游玩,沿途一路观看这新春景色。众官正看之间,那参知政事邱宇允与户部侍郎王绵阳两人却一齐上前,有事奏闻。
却听那邱宇允与王绵阳奏道:“如今大都家家户户结彩张灯庆祝,好不繁华。只是臣等在路边却见许多乞者衣衫褴褛,无家可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甚是凄惨。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臣等以为,这些亦是受战火荼毒的平民百姓,请相国大人下令,开仓赈之。”
凯寇二老听了,一齐道:“此仁德美事也!怎可不为?”便令王绵阳自去安排此事。那王景王绵阳乃京左五贤之一,本任户部尚书,只因昔日触柱死谏迁都洛阳之事,恼了姚子剑,故而被抄家下狱。后来姚子剑龙怒稍歇,一者怜其忠直,二者欲平物议,故而赦之,令他官复原职,然而王绵阳竟不肯谢恩接旨。后来姚子剑南下神都,令凯鑫寇磊留守燕京,他二人才承制复用王绵阳为官。然而他依旧不肯还任尚书,只受户部侍郎之职。
此时那城中家家户户游子归家团圆,少不得几桌宴席。不说那富人家歌舞升平,有那满汉全席、山珍海味。便是那寻常吃不上一口肉的百姓家,也少不得趁着买市之机,杀鸡宰羊,作一顿年夜饭。纵然是街上的叫花子,也能吃上户部令人发的一碗热馄饨来。此日燕京一片祥和景象,有那王安石一首七绝,专道这新春景象: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当时满城百姓,都称赞二老仁义,欢天喜地过这春节。那里皇宫之中,姚子剑被幽禁了两载,眼见又是一年将至,却不由得悲从中来,叹气连连。却听小黄门报来,说那凯寇二老领着文武百官,都来金銮殿上为陛下庆贺新春。
姚子剑拍案怒道:“这班贼臣,尚有何面目来见朕!不见!”那小黄门见姚子剑发怒,不敢多说,急急忙忙出去了。姚子剑坐在宫中,却听外头众臣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多时那小黄门进来道:“启禀陛下,奴才出去说了,众大人便在宫外雪地上跪倒了一片,齐声山呼万岁,而后令奴才将此贺表呈上。”姚子剑接过了那贺表,无非是些谦恭之词,祈罪之言,拜贺之意。姚子剑略略读了,将那表撕作碎片,怒道:“老东西,作与谁看邪!”
姚子剑满心懊恼,在宫中闲步,却见前头两个小黄门在那窃窃私语。姚子剑也不惊他,却隐身树后去听,只听那小黄门道:“当今陛下可好没人心哩!众官齐来庆贺新春,竟是一言不见。凯寇二老这般大的年纪,尚自颤颤巍巍跪在那冰天雪地里为陛下贺岁。你却不知,陛下不仅不见,还把贺表扯个粉碎!”
另一个却道:“也难怪陛下恼怒,想陛下东征西讨,如今却被圈在这宫中近乎三载,怎能不恼恨这班老臣?”先前那小黄门却道:“这岂怪凯寇二老?想陛下在位时,年年用兵,岁岁征讨,怎及得二老行共和之政,才有这般太平景象?凯寇二老却是忠心为了国家,只愿陛下改过。可叹陛下不见悔改,还又反增怨气。”
那另一个小黄门听了也道:“只愿凯寇二老长命,不然众官制不住陛下,不免又要大闹一番!”姚子剑听了,起先心头恼怒,却是越听越惊,竟不惊扰二人,回身入宫去了,暗暗叹道:“果真是朕的不是么?”
姚子剑回到宫中,来回踱步,却是按捺不住,想道:“朕之本意,都只是为了黎民百姓。若是凯寇二老当真能使百姓都安居乐业,朕便当真用他治国又有何妨?只是在这宫中日久,也不曾见过外头景象。不知凯寇二老是否当真平复了民生,乃民心所向?”当即便出去寻着了先前那小黄门,说道:“你方才所言,朕都听得了。”
那小黄门一听,唬得面无人色,连忙跪下,连连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姚子剑却一把拉住那小黄门说道:“朕不罪你。只是你且说,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心实话么?”那小黄门一听,却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说道:“奴才都是瞎说的,该掌嘴,掌嘴!”
姚子剑却止住他道:“你但说无妨,朕不罪你诽谤之罪。只是若是有半句虚言,却要治你欺君杀头的大罪!”那小黄门听了,却战战兢兢问道:“陛下当真不罪小人?”姚子剑颔首道:“朕不罪你。”那小黄门却道:“奴才所说,其实是实。凯寇二老当政以来,大都当真好生祥和,百姓安居乐业,无劳役之苦,无兵戈之危,都交口称赞二老哩!”
那小黄门说罢,却又忽然跪下,连连掌嘴道:“奴才大胆,奴才大胆!”姚子剑沉默了半晌,却对那小黄门道:“你去为朕宣二老见驾!”那小黄门原本只道此番性命休矣,却不见姚子剑降罪,欢喜不尽,连忙磕了几个响头,一溜烟去了。
不多时那凯寇二老连忙赶到宫里,见了姚子剑,急忙跪倒,山呼万岁。姚子剑却对二老道:“朕在宫中日久,无事可干,却只看些圣贤之书,倒也有几分收获。近来听闻二老治国两载有余,用孔孟先贤之道,令民生平复。恰逢新春佳节之际,朕却欲今晚往大都街上一玩,一来与民同乐,二来也要见见二老治国成效,不知二老可否为朕排驾?”
当时二老听了姚子剑这一席话,只道他当真回心转意,喜不自禁,竟双双垂泪道:“陛下能有此念,国家幸甚,社稷幸甚,臣等幸甚!”便急忙安排左右侍卫,要拥簇着姚子剑往大都城中而去。却也是怕姚子剑有诈,便借口街上恐有刺客危害皇上安危,仍令侍卫团团围住了姚子剑而去。姚子剑此时心中不定,也不在意,只是令二老排驾,往宫外而去。
不是今日姚子剑在众臣拥簇之下往大都城中游玩,有道是:龙蛇混杂难识人,腾飞在天半月闻。毕竟姚子剑此番出游,是否当真回心转意,用二老治国。那傅程鹏与肖阳越等人计策又能否成功,且听下卷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