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陪着棠棣在客栈修整了两日。
莫梧桐实在无聊得狠,日日趴在窗边听勾栏酒肆的喧嚣。
东边的鸡鸣狗叫,右边的邻里吵闹,明明叽里呱啦吵得人脑瓜子疼,可在她看来一切都是鲜活的,是十足的烟火气。
棠棣心思缜密,一眼就看穿她想出去的念头。
只是他们当下正在“逃亡”,不好过于招摇,惹人耳目,便苦口婆心的劝她再忍忍,不要出去“惹是生非”。
莫梧桐平日里再胡闹,也心知眼下情况特殊,难得收了性子没胡闹。
却万万没想到说这些大道理的人竟先丢下她,只在纸上留下寥寥数语,称有事要办,就不见了踪影。
让她留在客栈的是他,结果这家伙自己竟偷跑了出去,而且还偏偏选今天这个日子把她一人丢下。
她心里实在气不过,立时把棠棣的话当做耳旁风,大摇大摆地出去“兴风作浪”了!
说出来旁人可能不信,身为金枝玉叶,她从小到大都没好好逛过夜市,更别提此刻坐在街边用吃食。
临街的小摊卖的小馄饨,热气腾腾一小碗,上头就简单地撒了几粒葱花,汤头却无比鲜美。
莫梧桐忍不住吃了两碗,边吃边咂嘴,想起早前母亲说过这种路边摊的东西最是不干净的,吃了定要拉肚子的。
幼时她只能闻着香味,将信将疑地遥遥望上一眼,而后不舍离开。
长大后又为了维持端庄大小姐的人设,逢年过节才能随着父亲出来几趟,哪怕是平日里的出行也是要报备的。
她是被囚禁在牢笼中的金丝雀,旁人看来光鲜亮丽,却从未有人问过她开不开心。
如今飞出囚笼,她展翅翱翔,随性而为,连步子都透着雀跃。
莫梧桐吃完小馄饨,又给自己买了串糖葫芦,一路吃吃逛逛。
她从小不缺钱,哪怕当下也从未为钱发愁过,背起包裹,说走就走,
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付钱时更是相当豪迈,找零的钱一概赏给那些摊贩。
她自诩已经收敛了不少,殊不知在人群里其实还是相当的扎眼,惹人侧目。
但当事人却毫不在意,更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一路跟着自己。
过了戊时,夜市许多店铺都打了烊,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
虽然棠棣自己偷跑出去不带她,但莫梧桐还是大发慈悲地打包了一些吃食,准备带回客栈给他尝尝。
走到巷口,街边的灯笼忽的被一阵风吹灭,转瞬间,寂寥的小道,立时陷入黑暗。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揪紧衣袖,紧张地咽咽口水。
四周空荡荡的,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莫梧桐暗吁了一口气,收起胡思乱想,脚下步伐却加快,想快点穿过这段黑暗的小路。
可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人才要出巷口,就被两道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借着外头店铺透来的零星光影,她看清对方是两个男人,一人脸上有道碗大的疤,而另一人却只有一只眼睛。
莫梧桐吓得不敢大喘气,下意识就往后头退,牙齿控制不住打颤:“你们要干什么?”
刀疤男手腕一动,眼前银光乍现,阴鹜的声音在巷子里响起,森然又诡异。
“你说我们想干什么!”
莫梧桐看清对方手里的兵刃,一股寒意嗖地窜上后背,转身就要逃。
独眼龙看穿她的心思,眼明手快地揪住她的衣衫,莫梧桐下一秒就被一股强大的外力给拽了回去。
她力气小,挣扎两下,见挣不脱,情急下扯开嗓子大声呼救。
这个时辰,街上早就没什么人了。
她喊了一阵,不见人来,心底的恐惧更甚,审时度势,心知这节骨眼,只有自救。
她紧张地攥紧拳头,指尖扎进肉里,逼着自己自己强自镇定下来思考,。
就她这样毫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两个男人对抗,想要赢,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眼前的人无非就是要钱罢了。
“这……这些都给你们!”莫梧桐取下肩上的包裹,双手颤抖着递过去。
两人没想到她倒是识相,一时怔愣着没动,莫梧桐以为他们觉得不够,又将身上的钗环首饰取下来,一并给他们。
“还有这些,这下总够了吧!“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双眸浮着水光,楚楚可怜地哀求:“我钱都给你们了,你们能不能放我走啊!“
独眼龙不为所动,手上力道半分未卸,仍是死死拽着她,用眼神示意身边人检查包裹里的东西。
刀疤男打开包袱,盯着里头厚厚一叠的银票,眼睛都看直了,兴奋地大笑起来:”大哥,这下咱们要发了啊!“
独眼龙咧开嘴,目光阴森森地盯在莫梧桐身上:“果然是块肥肉,不枉我们盯了这么些天!”
从莫梧桐带着棠棣入住客栈开始,其实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一个蒙面女子带着个受伤的少年住店,住的还是天字号房不说,吃穿用度还用的是最好的,想来就知道不是一般人,没准就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和穷小子私奔逃出来的。
刀疤男翻了遍包裹,发现下面还压着几本书册,他顺手把它们扔到地上,嫌恶道:“都是些什么破垃圾!”
见自己珍藏的孤本被弃如敝履,莫梧桐心底的愤怒到达顶点,再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红着眼睛大喊:“谁让你扔的,你们这帮混蛋,快放开我!“
“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不然本小姐决定会把你们抽筋扒皮……”
柔弱的女子嘶声力竭的大喊,与先前瑟瑟发抖求饶的样子判若两人,这反倒是激起了独眼龙的兴趣。
他探究的眼神像毒蛇,森冷地游走在莫梧桐的面上打量。
莫梧桐迎上他的目光,心中不由胆寒,叫嚷过后,乖乖闭上了嘴巴,不敢再惹怒眼前人。
她带着面纱,却难掩精致的眉眼,月色下依然能看的出是个美人胚子。
“大哥,也不知道这丫头长得怎样,莫非真是个丑八怪所以才蒙着脸的!“
刀疤男这话一出,独眼龙心里更好奇,冲莫梧桐猥琐一笑:”小丫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呢,不会是跑了吧!怎么样,要不要跟着哥哥混!“
“呸!”莫梧桐往对方脸上啐了一口,觉得恶心至极。
刀疤男见状,厉声道:“我看你这丫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作势就要扬手打人。
独眼龙倒是不恼,将他伸手拦下,轻描淡写地用手擦掉脸上的唾沫性子:“老子就喜欢性子烈的!”
说罢,他手上刀尖一提,就要去挑莫梧桐的面纱。
莫梧桐心神俱乱,她以为他们劫财便罢了,今日若是她的清白不保,还不如死了算了!
趁两人打量她容貌之时,偷偷地将藏在袖中的一支珠钗滑落到掌心,紧紧攥住,起了和他们同归于尽的念头。
就在面纱挑落的瞬间,一道身影忽然从漆黑的角落里冲出来。
“砰!”
莫梧桐从剧烈的声响中回神,瞧见独眼龙后脑勺被重重挨了一棍,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眼前的光影被少年遮住了大半。
逆光中,少年的背影岿然不动,像一座能为她挡去所有疾风骤雨的山。
棠棣呼吸剧烈起伏,双手死死握住一根木棍,将莫梧桐牢牢护在身后,明明紧张到掌心全是汗,声音却沉稳有力:“别怕,有我在!”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莫梧桐就好似真的不怕了,手拽着他的衣角,轻轻点了点头。
见自己大哥被偷袭,刀疤男瞬间炸毛,举起刀,逼近棠棣,恶狠狠道:“臭小子,去死吧!”
棠棣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举起木棍发狠般对着对方一阵乱挥,没想到倒是歪打正着,竟打掉了刀疤男手中的兵刃。
趁着敌人分神的间隙,棠棣急中生智,一脚把兵刃踢飞到一边,拉着莫梧桐就要往后逃。
莫梧桐被拉着跑出一阵,忽而想起落在地上话本,忍不住回头。
看穿她的心思,棠棣大喊:“不要了,快跑!”
“不行!”
莫梧桐不顾棠棣的劝阻,固执地飞奔回去,手才要扒拉上书册,头顶忽然被道身影笼住。
眼看就要被擒住,棠棣一把将刀疤男拦腰抱住,腹部被对方接连猛踹两脚。
“棠棣!”莫梧桐情急下抓起地上的兵刃,鼓起勇气,转身用力扎向刀疤男的脚背。
“啊——\ 嘶声力竭的吼声骤然将黑夜划破。
莫梧桐被飞溅的鲜血迷了眼,握刀的手骤然一松,兵刃”哐当“落地,吓得怔愣在原地,整个人都懵了。
棠棣忍住腹部剧痛,大喝一声:”快跑!“
莫梧桐的手被双大掌紧紧握住,思绪回落时,两人已经疾奔出数米远。
等确定身后已经没人,他们才敢停下喘息。
“应该没事了,他们不会追过来了!”望着漆黑无人的小道,棠棣撑着膝盖回眸看眼前人。
莫梧桐心神未定,大口大口地呼吸,视线触到少年的后背时,心瞬间被揪紧。
棠棣的衣衫都破了,原先的伤口因为方才的打斗,又渗出血来,将纱布染红大半,看得人触目惊心。
莫梧桐的眼眶蓦得红了一圈,樱唇无声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看出她的愧疚,棠棣笑着宽慰:“小姐,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
听他如是说,莫梧桐心里更不是滋味,一路来,他好像总在说没事,不要担心。
可曾经有好几次,她曾在夜晚听到他疼得睡不着觉,连抽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因为害怕她知道,所以那个傻子默默地将全部苦楚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莫梧桐心头像落满了灰,闷得难受,抿着唇,没说话。
棠棣见她默不作声,也不敢多说,环顾四周,打量情况。
他们方才慌不择路,一路往城外奔,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荒郊野外,当下四处荒草丛生,半户人家都没有。
棠棣望着沉沉夜色,眉头紧皱,难道要露宿野外?
他倒是无妨,只怕莫梧桐一时没法适应。
“小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先到前面去探探路。”
见人转身要走,莫梧桐急忙跑上去,从后头扯住了少年的衣角。
棠棣回头:“恩?”
莫梧桐脸上一红,别过头嘴硬道:“不许把本小姐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马上就回来的!”
“马上也不许!”
莫梧桐咬着唇,口气强硬,模样看上去很凶,偏又透出几分撒娇的意味来。
棠棣心里一下就软了:“好,那我们一起去!”
他的语调轻柔,尾音上扬,像轻轻落下的羽毛,又像是在耐着性子哄她。
夜色里,莫梧桐的耳根红得发烫,她用冰凉的手背抚了抚,慢慢跟在少年后面走。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总算找到一座破败的寺庙歇脚。
这寺庙虽破,好在能遮风大雨,勉强够凑合一夜了。
庙宇正中坐落着一座巨大的佛像,因有些年头了,佛像表面的金漆已经脱落了许多,厚重的尘灰铺在上面。
莫梧桐抬头端详了半晌,也没瞧出到底是什么菩萨。
她的母亲最是信奉神佛,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寺庙拜上一拜,祈求全家平安,有时还会求菩萨保佑她,不要再外头闯祸,总之有什么顺心或不顺心,都会和菩萨说上一说。
她总是和莫梧桐说,求神拜佛,讲究的就是心诚则灵。
莫梧桐觉得自己最近实在倒霉,倒是也该拜上一拜,转一转运。
下一秒,她就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有模有样地合十双手。
棠棣在外找了些干草回来,瞧见真诚祈福的莫梧桐,一会儿闭着眼唉声唉气,一会儿嘴里也不知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他放下干草,紧挨在她身边跪下。
等她念叨完,他才小心翼翼问:“小姐,方才许的什么愿?”
莫梧桐睁开眼,余光瞥见歪着脑袋冲她笑的少年。
这段时间,少年的身形长开了许多,连声音也比早前更低沉,眉眼却依然精致清澈。
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身上渡上一层银白色的光。
见人盯着她,呆愣着没说话,棠棣用手在莫梧桐眼前挥了挥:“小姐!”
莫梧桐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为了掩饰尴尬,没好气道:“你是傻子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也对!”棠棣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学着莫梧桐方才的样子,将双手合十。
他闭着眼睛,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坚定有力地在莫梧桐的耳边响起。
“我希望……可以实现小姐以后的全部愿望!”
没想到他的愿望会和自己有关,莫梧桐眼眸睁大,恍惚中,身边人已经站起身来。
“小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兴许是怕莫梧桐害怕,棠棣又强调道:”就一会儿,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好!”
得到准许,棠棣拎起包裹就往外头跑。
那包裹看起来鼓囊囊的,应该很重,但这一路棠棣就没离过身,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莫梧桐实在想不起这东西哪来的,她明明记得出梧桐苑的时候,棠棣身上并没有带这东西。
思及此,她又想起那两个万恶的强盗和被他们抢走的银票,痛心之余又觉万幸,好在那几册她珍藏的话本完好无损的抢了回来。
只是这地方又脏又破的,莫梧桐实在站不住脚,觉得浑身难受。
她抱紧双臂,往外头瞧,漆黑的夜,只有哀嚎的风声呼啸在耳边。
棠棣这混蛋怎么还没回来!
而且为什么偏偏要挑今天这个日子,要她留宿在这个破地方啊!
她又气又急,等不到人来,心里越是害怕,想出去寻人,方跑到门口,就听到棠棣的声音。
“小姐!”
她循声望去,夜色里突然亮起一簇红色火光。
顷刻间,那火光疾如流星般飞纵而起,在高空骤然炸开,四散成五彩斑斓的烟火。
“砰!”
”啪!“
黑夜被光火照亮,恍如白昼,风停云止,仿佛天地都停下脚步观赏这场意外的惊喜。
远处的小山坡上,少年将脚下的烟火依次点燃,静静地看着他的“太阳”,大声喊道:“生辰快乐!”
莫梧桐站在绚烂的光影里,听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失衡。
好似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也随着烟火被抛到了最高点,轰然炸开,化作无数星火。
她捂着胸口,眼眶酸涩。
原来他都知道啊!
绽放的烟花将夜点缀成银河,逆光中的少年,面容忽明忽暗,不甚清晰,遥望而去,身姿却毅然挺拔。
棠棣攥紧拳头,在心中无声默念:生成快乐啊,莫梧桐,我希望你永远都能快乐!
在火光熄灭的瞬间,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鼓足勇气道:“小姐的愿望我都记得!”
“你怎么知道的?”
莫梧桐原本觉得今天实在糟糕透了,出门被劫财不说,如今还沦落到这样一个鬼地方过夜。
她的心情一度跌到了谷底。
更是以为没有人会记得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可是棠棣好像每次都能给她带来意外。
而她却不知道,自己于棠棣而言,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因为特殊,所以有关于她的一切,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棠棣都铭记于心。
“偶然听到你和绿叶姐姐说过的,生辰想要好好看一场烟火……”棠棣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明明连当事人自己都快记不得的事,不过是莫梧桐的随口一提,他便记到现在。
莫梧桐一时语塞,却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棠棣没那个不肯离身的包裹。
她恍然大悟:“所以你今天突然跑出去,还有那个包裹,就是为了想给我一个惊喜吗?”
“恩!”
棠棣想给眼前人惊喜,哪怕伤还没好透,还是拿着自己积攒许久的钱,独自跑去买了这些东西。
事后他后悔极了,懊恼自己离开,才会害的莫梧桐陷入那样的险境。
若是当时他没及时赶到将人救下,后果几乎无法想象。
棠棣深刻反思自己:“小姐,我下次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他绝不允许今日的情况再发生第二次。
莫梧桐看着眼前自责的人,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可是骄傲如她:“那看在这场烟火的份上,本小姐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
“还有……”她突然支支吾吾起来,表情有点别扭,声音不自觉弱下去:“谢谢你啊,傻子,谢谢你让我觉得今年的生辰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说完,她提起裙摆,拔腿就往寺庙里跑,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棠棣怔在原地,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半晌,他蹲下身,用手捂着发烫的脸颊,把脑袋迈进臂弯里。
呜呜呜,他的“太阳”也太可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