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日头西斜,霞光笼在静谧的幽竹巷。
院中忽而响起一阵石破惊天的吼声。
“我不愿意!”
声音极大,震的屋檐上的白雪簌簌而落,枝头鸟雀四散。
此刻,叶梓心正站在自家小院里,双拳紧攥,胸膛剧烈起伏,一张小脸气得泛红。
宋晚拉着她的手,连哄带骗道:“只是让她在这小住一阵,我向你保证,找到合适的住处就马上让她离开好不好!”
宋晚赏识棠棣的画技,想拉拢他成为大神书铺的签约画手。
双方洽谈后,没成想棠棣倒是答应的爽快,只提出一个要求,让她为莫梧桐寻找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
书铺人多眼杂,自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宋晚思来想去,便把注意打到了幽竹巷,但顾虑到莫梧桐和叶梓心之前的种种恩怨,只能先斩后奏。
叶梓心见到莫梧桐在自己家时,整个人都傻了,若不是顾及宋晚的颜面,真是恨不得抄起家伙,将人扫地出门。
往日里,都是叶梓心求眼前人,宋晚几乎很少求她做什么事。
但一想到当初莫梧桐干的那些龌龊事,叶梓心就咽不下这口恶气。
仇人相见,不掐架就已经不错了,如今竟要让她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委实太过荒谬了。
院中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莫梧桐正在屋里打量叶梓心的”闺房“。
视线落到挂在角落里的蛛网,她脸上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之色。
“这叶梓心都不打扫的吗?怎么这么脏!“
她提起裙摆,对着桌角吹了两口气,粉尘立时在阳光下飞舞,刺得鼻尖一氧,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真的是姑娘家的闺房吗!
莫梧桐皱着眉叹为观止,外头的争吵声似是越发激烈了,一字一句碰到她的耳朵里。
“反正今日有我没她,住一起绝不可能!”
窗棂“吱呀”一声,被人用力推开,莫梧桐探出脑袋,嘶声力竭地驳斥:“你以为本小姐稀罕你这破地方啊!”
叶梓心再也忍不住,指着里头的人喊:“莫梧桐,你躲在我房里干什么,有本事出来,咱们把新仇旧怨,一并清算干净!“
“哼,出来就出来!你以为本小姐怕你啊!”
莫梧桐也就嘴上逞能,才入院中,见叶梓心怒气冲冲地攥着拳头,想起她是有武功在身上的,当即就怂了,撒开腿就往宋晚身后躲。
有了挡箭牌,她才敢回呛,帮自己挽回一点颜面:”本小姐就是一时有点……有点小困难,才暂住于此!“
起初宋晚提议时,她也是极不情愿的,若不是想到这里和喻峥仅有一墙之隔,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怎么可能和讨厌之人同住一室。
“哦,一时的小困难?”叶梓心挑眉轻笑,不留情面地点破对方,“原来莫小姐把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叫做的一时的小困难啊,还是您学疏才浅,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走投无路’啊!“
莫梧桐被这话刺得面色大变,心知打不过眼前人,暗自咬牙不敢发作,嘴上却逞能道:“粗鄙之人,本小姐才不会同你一般计较!”
“你说谁是粗鄙之人,麻烦你搞清楚状况,现在可是你有求于我,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见她们转眼又要争吵起来,宋晚大吼一声,将两人分开:“都别吵了!”
又伸手把叶梓心拉扯到一旁,面露无奈地放软了语气:“两倍!我给你稿费再涨两倍,而且这个月的稿件你也可以晚十天交,如何?”
“铁公鸡”宋晚竟能开出这样的条件,实属不易,可见那棠棣确实才情出众,才会让她如此百般退让。
叶梓心微怔,她很清楚莫梧桐要逃过莫家的追踪,幽竹巷确实是最佳的躲藏之处。
难得宋晚放低姿态这般求她,她再不应,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好,我可以答应让她留下,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见叶梓心终于应下,宋晚眉眼一松,问道:“什么条件?”
叶梓心的目光越过眼前人,冷冷扫了莫梧桐一眼:“我这可不是白吃白住的地方……”
听出她言下之意,莫梧桐咬牙切齿地打断:“本小姐怎么可能白吃白住,不都说了只是暂时没钱吗,给你写借条总行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绝-不-反-悔!”莫梧桐插着腰,一字一句回道。
得到满意的答案,叶梓心勾唇笑,伸出手臂对眼前人做了个请的“姿势”:“那莫家大小姐,里头请吧!”
叶梓心态度变换之快,令宋晚咋舌。
她怔在原地,眼见方才还剑拔弩张,差点大打出手的两人,当下竟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
一阵寒风吹过,宋晚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以她对叶梓心的了解,她断定某人又在打鬼主意了。
叶梓心的宅子只有一间房,宋晚连夜将杂物收拾了,总算是腾出了些许地方。
随后又寻人送了张床榻过来,置在房间的另一侧,中间用一张帘子作为隔断,划分好楚河汉界。
宋晚尽完了“人事”,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默默乞求叶梓心和莫梧桐能和平相处,彼此相安无事。
莫梧桐习惯了高床暖枕,这般冷硬简陋的床榻,硌得她浑身疼,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
她侧身瞥向房间的另一侧,高悬的帘子后面隐隐有烛光透出来,细听之下还能听到纸张的翻动声。
都这么晚了,这女人怎么还么睡?
反正也睡不着,她顿时生出找茬的念头,支起身子,不满地喊道:“喂,你能不能把烛火灭了,有光本小姐睡不着!”
少女尖锐的喊声在深夜里极为清晰,却像是唱了场独角戏,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莫梧桐霎时恼了,伸手撩起帘子:“你是聋了吗,没想到本小姐的话吗?”
看见那道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的身影时,她整个人有片刻的恍惚,后头谩骂的话不知怎么地就卡在喉咙里,没了声息。
因房间被某人占了大半,叶梓心只能把小桌架到床榻上,屈起双腿,勉强盘腿而坐。
不难看出来,这样的姿势显然极不舒服,她期间交换了好几次腿。
纵然如此,她依旧神情专注,全然没有被莫梧桐所打扰。
荧荧烛火映出一双好看的眉眼,如玉般的手执笔翻飞,动作行云如水,像是舞了一套好看的剑法。
莫梧桐话本看得不少,但看人写话本却是头一遭。
一束灯芯“噼啪“滴落,火光忽闪中,她才猛然收回发散的思绪。
“大半夜的写什么话本,你影响到本小姐休息了,听到没有!”
叶梓心难得文思泉涌,自然不会停下,只偏头冷冷看她。
凌厉的眼刀扫到面上,如寒风刺骨,莫梧桐后背窜上一丝凉意。
她紧张地抓紧衣角,还来不及再度发难,就被飞来的纸团砸到脸上。
什么玩意儿,莫梧桐发现那纸团上似乎印着字迹,展开来看。
一行白纸黑字,字迹却力透纸背,彰显了某人的怒气,言辞之间更是透着浓烈的警告。
“再打扰我,小心姑奶奶揍你哦!”
莫梧桐吓得眼皮一跳,又胆战心惊地觑了不远处身影一眼。
到底是练家子,不比寻常柔弱的姑娘家,叶梓心的胳膊结实有力,打起人来肯定很疼的。
而她最怕疼了!
如此一想,她瞬间如泄气的球,退回自己的地盘,老实巴交地不敢再叫嚣了。
原来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努力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不一样,她竟然觉得那个女人前面认真写话本的样子有那点……帅气?
莫梧桐心里头莫名地发闷,甚至还有点羡慕叶梓心。
至少别人都有梦想和想要追逐的东西,可她呢?
虽然在旁人眼里衣食无忧,令人羡煞,实则却是浑浑噩噩,被当成笼中鸟,过了这么多年。
连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都不确定,她不顾一切留在这里,当真是为了喻峥?还是另有他人?
莫梧桐心中万般愁绪,如无法解开的乱麻。
她将被褥拉高,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不愿再想。
后半夜,好不容易昏沉沉睡去,连着几日的奔波,身体早已超出负荷,不知不觉竟打起了呼噜。
叶梓心自是忍无可忍,以至于莫梧桐被纸团砸醒后整个人都懵的。
被对方劈头盖脸地凶了几句,莫梧桐委屈巴巴,不敢吭声。
这一夜,莫大小姐终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可她殊不知,真正的苦难其实才开始。
翌日莫梧桐有气无力地爬起来洗漱,往日里妆容精致的千金大小姐,不过短短一夜,却是“脱胎换骨”。
如今却是蓬头垢面,神情呆滞,眼下浮着两道厚重的青色,偏还着了件白色衣裙,慢腾腾在房里挪步时,乍看下真是像极了话本里的女鬼。
叶梓心买了午膳回来,才迈入房中,两人迎面撞上,四目相对,尖叫声瞬间冲破房顶。
“鬼啊!”
莫梧桐被叶梓心吓了好大一跳,捂着胸口斥道:“乱叫什么,想吓死人啊!”
叶梓心镇定心绪,拿起桌上铜镜,反手仍过去,让她自己看。
莫梧桐对着镜中的身影怔忡半晌,红着眼睛哇的一声哭出来:“鬼啊!”
叶梓心:“……”
等莫梧桐洗漱完,叶梓心已经坐在桌前用午膳了。
明明是女儿家却坐相难看,侧着身子,一脚踏在板凳上,姿势随意且慵懒。
叶梓心眉目间比寻常姑娘多了几分英气,又透些许散漫,见莫梧桐站在桌前,眼皮一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扫了她一眼,却像什么都没瞧见似的,继续用勺子翻搅着碗中的馄饨。
莫梧桐身体僵了僵,注意到桌上除了叶梓心正在吃的那碗馄饨,旁边还放了一碗。
她心里一动,暗想这女人还不算太坏。
叶梓心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身边的那碗馄饨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想吃?”
眼前之人笑容爽朗,眼角半弯,退去往日凌厉之色,倒让人觉得有几分亲切,紧绷的心绪松弛下来。
莫梧桐犹豫片刻,咬咬牙,还来不及开口,耳边“咕噜”一声响,肚子倒是抢先替她作答。
下一刻,她捂着肚子,脸颊噌的通红,像只熟透的虾。
叶梓心屈指在桌面敲了敲,示意地方坐下。
莫梧桐早已饿极了,顶着窘迫照做。
那碗馄饨突然推倒她面前,可欣喜还来不及跃上眼角,就在某人的手抽离的瞬间,她唇边的笑容骤然凝固,看清被贴在碗上的白色小纸条。
“一两一碗,谢谢!“
叶梓心朝莫梧桐摊开手掌,笑得厚颜无耻。
“你!”莫梧桐愤然而起,随后指着眼前人怒骂,“不就一碗馄饨,用得着吗,你这分明就是故意欺负人!“
叶梓心拍掉她的手,振振有词:“欺负人?莫小姐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之前说过白吃白住可不行,如今你吃我的东西,付钱给我,天经地义,况且昨日可是你自己说的绝不后悔!”
莫梧桐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脸疼,偏还无法辩驳,只能尴尬地支吾道:“就这么一碗外头卖十文的馄饨,你竟然要一两银子,分明是坐地起价,黑心商家。”
叶梓心扬眉,没成想莫梧桐这样的大小姐竟知道外头馄饨卖多少钱一碗?
她清清嗓子,继续不要脸:“我的地盘,自然由我来定规矩,你既不愿意,嫌东西贵,那不吃便罢了。”
说话间,便作势要将那碗馄饨收走。
莫梧桐下意识按住她的手,死咬着唇,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委曲求全:“谁说本小姐不吃的,这账先……先欠着,日后一并给你总行了吧!”
末了,莫梧桐咬牙切齿地将碗里的馄饨悉数吃完,连一丝汤底都没剩,毕竟这碗馄饨价值不菲。
而后,她不过是去院中消了会儿食回来,屋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入目之处,摆放的每一处物件上都被某个“歹毒”的女人贴上了小纸条。
铜镜用一次五文钱,脂粉一两钱,看话本十文……
莫梧桐望着在旁悠闲看书的始作俑者,握着拳头暗暗咬牙。
感叹世道不公,她这分明是进了家“黑店”,就没见过这么黑心的“商贩”,果然最毒妇人心!
于是乎,莫梧桐为了不让叶梓心的诡计得逞,硬憋着一口气。
一下午都坐在床榻上,学着寺院里的高僧那般,闭目打坐。
她摒弃心中所有杂念,强忍着什么东西都不碰,硬是一分钱没花,也不让叶梓心赚半分钱。
就在她自鸣得意之际,“意外”还是不期而至。
不知是不是中午那碗馄饨有问题,腹中突然一阵绞痛,她实在难忍,爬起来奔向茅厕。
如厕之后,莫梧桐伸手去摸身旁的草纸,在看见贴在上面的明码标价的小纸条时面色大变,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叶梓心!你想钱想疯了吧你!”
莫梧桐的咆哮声,响彻千里。
叶梓心站在不远处,弯着腰笑得乐不可支,终于有了一朝大仇得报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