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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江弦的写作规划

“卫国,回来帮我从京城带两包烟。”

“嗯。”

“我把钱和票给你。”

“不用不用,西安的票,京城又用不了。”

路遥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坐上前往京城的火车,片刻间,汽笛声响起,火车缓缓开动,路遥把头探出窗外和亲友们摆摆手。

随着他们在视野中慢慢消失,路遥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想到回来还要给亲友们携带的礼物,他就忍不住为钱而愁。

“唉,要是能和江弦一样赚钱那么快就好了。”

路遥叹一口气,想到江弦,以及自己此行的任务,他从包里翻出一册他们的《延河》杂志。

上面刊登了数位陕西作家、评论家写给《最后一个匈奴》的文学评论。

作为他们《延河》花大力气推出的作品,《最后一个匈奴》自发表以来,在陕西文坛引起了一场经久不息的剧烈震动。

路遥完全可以说,《匈奴》是这段时间陕西文化界讨论最多、最热烈的一部。

在阎纲这位评论界的明星之后,号称“当代文学磨刀石”的李星也在这期《延河》上发表了一篇《匈奴》的文学评论。

李星是谁?

在后世,阎纲说过一句话:

“李星曾评价贾平凹是一座山,其实李星也是一座山。”

可见其对这位槐里大地走出的文学评论家李星评价之高。

李星评价江弦:

“以饱蘸深情的文笔,勾勒出匈奴和陕西文明的背影。”

整篇评论重点讨论了书中江弦常常提到的一首《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漏,土块砌墙头,油灯壁上流,掩藏臭气马屎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塞外沙丘,鞑靼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语出不离毬,礼貌何谈周,圣人布道此地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七笔勾》是明末高僧莲池大师所留千古绝句。

李星赞扬其为:一篇散落人间的神仙诗篇。

这首《七笔勾》,分别从自然环境、居住环境、衣着打扮、日常饮食、男子事业、女子相貌以及文明程度这七个方面,描绘了这片曾经横行着匈奴、羌、鲜卑等少数民族的黄土高原。

最后一句尤为精彩。

“圣人布道此地偏遗漏。”

“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七笔勾》所“勾”去的“礼义廉耻”无非就是几千年来约束着国人的“伦常”。

那种过于严苛道德规范,像是强制性的下跪等等。

而“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和李星的观点亦是不谋而合。

站在历史的角度,俯瞰这片大地。

每当以农耕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明,走到十字路口,难以为续时,游牧民族的马蹄便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停滞的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

这大约便是中华古国未像世界另外几个文明古国一样,消失在历史路途上的全部奥秘所在。

“.”

路遥继续翻动这一期的《延河》,李星那一篇评论之后紧跟着的就是贾平凹的评论:

“.江弦兄的《最后一个匈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要在我的文化衫上写上“匈奴”这两个字,我走到哪里,我的祝贺就带到哪里。”

文化衫都知道吧?

就是一件圆领衫,在白色的衬衫上写几个潮流的文字。

这玩意80年代迅速在中国流行开。

当时写最多的,无非是一些流行口号,带上点反叛、调侃的态度。

尤其在王硕出现以后,最流行、最多的就是他里的句子。

像什么,“别理我,烦着呢。”

“我是流氓我怕谁?”

“跟着感觉走。”

“我吃苹果你吃皮。”

“挣钱真累。”

“没钱真苦。”

路遥想了想那个场景,贾平凹穿的文化衫上写一个大大的“匈奴”。

这往大街上一走,不得让人给他逮起来?

贾平凹后面,便是路遥的评论。

路遥自然也对这篇给出了高度评价。

在整篇评论的最后,他说:

“江弦是一个很大的谜,一个很大的未知数。”

在火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时,路遥被吵醒,站起来伸个懒腰,等到上午九点,听到火车上的广播响起。

“旅客们,列车的行程是有限的,革命的里程是无限的。

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为加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旅客们,终点站京城车站就要到了,等列车进展停稳以后,按顺序下车。”

他收拾好行李下车,京城又到了黄沙漫天的季节,路遥先是去了一趟朝阳166号《当代》那里,拜访了一趟主编秦兆阳。

某种意义上,秦兆阳对他有知遇之恩,路遥还是非常感激这位的。

在办公室里,和秦兆阳聊了一会,恰巧有俩作协的同志过来。

“兆阳同志,刚在作协开完会,今年‘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人员定下来了。”

秦兆阳给他俩倒一杯水,“定了?定了谁?”

“上海那边的女作家茹志鹃同志。”

对方喝一口水,“之前凭借《剪辑错了故事》和《草原上的小路》连拿了79年和80年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创作奖。”

“哦,志鹃同志啊,她是个好作家,勾勒人物心理非常的细腻、生动,尤其是对女性的刻画。”秦兆阳说。

路遥当然也知道茹志鹃。

“我读过她那篇《百合花》,非常感人,她那篇还是在我们《延河》杂志上发表的。”

“是么?”

秦兆阳意外,没想到茹志鹃和《延河》还有这么一腿。

“《延河》在共和国文学的奠基时期有过非凡的表现,是长期累积出口碑的杂志,直到现在,也总能拿出一些非常不错的作品。

你们前几个月推出的那部江弦的长篇,我看就非常的不错么,如果在茅奖公布之前发表,我看是相当有希望竞争茅盾文学奖的作品。”

路遥一想,还真是秦兆阳说的那样。

《最后一个匈奴》正对偏左派的胃口,有很大希望取代《芙蓉镇》成为江弦的获奖作品。

“不过.茅盾文学奖的参选条件之一,是已经创作完整的作品,《最后一个匈奴》还不完整,才只有一个上卷。”路遥说。

《李自成》能够参选茅奖,是因为大家都认定这已经是一个完整的。

谁也没想到,姚雪垠后来又开始创作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

就算是作家们也很难会想到,自己后面究竟还会把这个故事写多长。

连姚雪垠这位中作协名誉副主席、HUB省作协、文联原主席都是如此。

嗯,也没看见什么记者蹦出来说,你姚雪垠误导消费者,我都花好几百块买了两部《李自成》了,结果你还没完结,还要忽悠我要再买几部才能看完,侵犯消费者知情权巴拉巴拉。

周而复就更“罪孽深重”。

他第一部《上海的早晨》,早在1958年就在《收获》发表了,一拖20年,直到1979年第三部《上海的早晨》才在《收获》上面问世。

这1958年就在《收获》看了第一部的读者,不得把《收获》和周而复给告死。

老子买了20年的《收获》,才终于看完这部。

太特么误导我们消费者了!

“就只有茹志鹃一个作家?”秦兆阳问。

“不是,还有一位。”

“谁?”

作协的同志嘿嘿一笑,“正是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位。”

“江弦?”

秦兆阳和路遥同时脱口而出。

秦兆阳脸上是欣喜,“挺好的,像江弦这么年轻的作家,有这个机会出去交流,对他以后的创作很有帮助。”

路遥则是两眼一黑。

啥玩意?

江弦要去参加“国际写作计划”。

那《最后一个匈奴》的下卷呢?!

“秦老,我先告辞了。”

路遥匆匆忙忙起身。

秦兆阳还纳闷儿呢。

“路遥,不再坐一会了?”

“不了,秦老,我有急事!”

路遥披上外套,先去了北影厂,一打听江弦不在,又去虎坊路15号,敲了半天门找不到人,最后绕着京城跑了快一圈儿,来到江弦家门口。

“哟,路遥同志?你咋来了?怎么还气喘吁吁的。”

“唉。”

路遥叹一口气,真见着江弦,他又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了。

毕竟他这个人是有点i人属性。

“外面风沙大,进屋。”江弦说,“你这上哪儿逛了一圈?都快成兵马俑了。”

“.”

路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沙子,浑身上下那是沾满灰尘。

江弦帮他拍了拍,又给他倒一杯水。

“你是为《最后一个匈奴》下卷来的吧?”

见江弦都主动提起了,路遥也痛快。

“对,你这部下卷写的怎么样了?”

“还没写。”江弦轻笑道。

“还没写?”

路遥挠了挠头,“那你是不打算写了?”

“写当然要写,但是短期之内,我还没有完成这部的想法。”江弦坦言道。

“我听说你要去爱荷华?”

“你都知道了?”

“我刚才在秦兆阳那儿听说的,听说你和茹志鹃两个作家今年去参加。”

“茹志鹃那儿我不了解,我倒确实收到了邀请。”江弦笑笑,把自己收到聂华苓邀请然后一波三折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路遥想了想,“那你接下来更没有时间创作《匈奴》了。”

“嗯,《匈奴》在我规划里,这三年之内恐怕不会动笔,等我打好腹稿再说。”

“这三年都不写?”

“没错。”

“.”

一个想法忽然出现在路遥脑海:

众所周知,茅奖评选的规则是,上一届获奖作家的作品不列入下一届茅奖评选范围之中。

也就是说,作家可以拿第二个茅奖,但不能连获两届茅奖。

如果江弦现在完成《最后一个匈奴》这篇,那这部注定无缘茅奖。

但如果江弦卡着第三届茅奖评选的时间,在此之前完成《最后一个匈奴》这部。

那他很有可能凭借这部再获得一次茅盾文学奖。

作家也是人。

有些写出来就是为了拿奖的。

像江弦老情人“刘鑫武”的《钟鼓楼》,就是为拿茅奖而写,中间还因为《十月》只答应给他分两次跨年度发表,影响刘鑫武参加茅奖评选,他着着急急改换门庭,把这部给了《当代》。

《最后一个匈奴》这部长篇的质量,妥妥的茅奖评选热门。

所以路遥难免会想:江弦不愿意发表下卷,就是为竞争第三届的茅盾文学奖而提前准备。

要真是这样。

那也无可厚非。

谁也没办法指责什么。

江弦哪知道路遥在这儿阅读理解。

他挺无所谓。

完全不着急去动笔完成这篇。

他是有雄心的。

这几年他的写作能力提升不少,不把这篇打造到一个他认为完美的程度,他宁愿这篇的下卷不发出去。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江南发表《龙五》之前,虽然拖了很多年,但口碑可还挺不错。

《龙五》一发表,顿成众矢之的。

作家嘛,口碑不能砸。

他写网文的都懂这道理。

闲谈几句,江弦拉着路遥在家里吃饭,不一会儿喝上了酒,路遥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把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

江弦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

“你误会了。”

“你知道,我是野心勃勃,想把这篇写成史诗,杨作新所经历的是解放前的时期,陕西这片土地上最大的事情、最具有代表性的事情就是革命。

那么杨岸乡要经历的,就是解放后陕西这片土地上的大事:

改开。

这就是这部下卷我不愿意动笔的原因。

历史,是要站在后世的角度,去审视过去。

改开到现在,只是刚刚起步,具体如何,还要再多看看。

如果我现在就动笔,倚靠事物发展规律,写一些虚无的东西、幻想的东西,那这本也就失去了他的魅力。”

路遥听完江弦的解释。

心里一阵惭愧。

格局!

这就是格局!

能写出那样一连串名作的作家,难道会因为一个奖项刻意控制写作进度?

不可能嘛。

他端起酒杯喝个干净。

重新抬头看向江弦。

目光中又多了一丝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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