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良景刹那归逝水
舒月岚擦拭完所有的家什,看着到处精亮的屋子,像小时做完他娘交待的活般,微微笑了下。他转动着身子,这看看那看看,舒栾带走他后,当年这妓楼中隔三差五欺骂他母子的鸨母突然长了眼光,觉出他奇货可居了,居然把他母子住的这屋子原封不动地留着,留到他买下整座春华楼给了她颇丰厚的一笔赏钱。
他抚摸着他娘喜爱的摇椅,也是他最喜爱的椅子,这摇椅上好木料做的,放了二三十年也没腐朽。他慢慢坐落椅上,靠向椅背轻轻摇起来,那摇椅一摇一晃,灯光摇着影子,影子晃着灯光,仿佛还才几岁的他爬在椅上,晃晃悠悠如被母亲安抚着般,他安心地眯起眼,恍恍惚惚入睡了。
他迷糊了一阵,忽然一惊,低低喝问:“谁?”
屋门敞着,隐隐约约的竹帘外,婉娘把端着的托盘交给谢明珠,往帘内使了下眼神。
她带了这女孩过来,来的时候对她说:“别说婉娘不帮你,有没这福份只看你造化了!”谢明珠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眉垂眼地跟她走。来到这帘外,婉娘张见舒月岚在椅上睡着,也不敢去扰,她从前与他娘交好,每回他过来都要给他煮一碗他小时爱吃的鱼羹,每回都要给他亲自送来。
谢明珠端着羹走到帘边,回头望她一眼,眼中无措忧愁,一言难尽。
婉娘看着她进去,叹了口气,她今夜逼了这孩子陪酒,也觉不忍,可是这欢场里的女子不都这样,谢明珠如今倚着美貌性情在这秦淮河独树一帜,那些男人图新鲜带着千金万金泼进来,新鲜劲一过又能当她是什么,如今多少王孙公子喜爱她,她却谁也看不上,女人的年华就那么几年,她能仗着容貌风光几年?婉娘知道她心思,在这欢场里有这样心思的女人是可怜的,她可怜谢明珠,她看着她进了那道竹帘,却又只能一叹。她可怜她又有何用?
谢明珠走进屋里,那桌上灯光照着椅上的人,摇晃的光影慢慢停了下来,舒月岚睁开眼看向她,她托着鱼羹轻轻跪下去,细声道:“明珠来给舒庄主赔罪。”她今夜赔了许多罪,向这个公子赔罪,向那个相公赔罪,唯独向眼前这个男人赔罪,她是心甘情愿的。
舒月岚从迷糊里睁开眼,他看到这个女孩,看到她在他面前跪下赔罪,他想起丹阳王是因她的缘由与他斗酒的,只是那场斗酒还有诸多错综复杂的因由,并不是这个女孩能知悉的,怎么能为此去怪罪于她?他又何必去怪责一个弱质女子?他坐正了身子,把那碗鱼羹端过来,道:“起来吧。”
谢明珠站起身子,微微抬头望他一眼,又含羞带怯地垂下去。她容色清美出尘,那一顾间似惊若愁,又这般和羞楚楚的娇弱姿态,任哪个男子见了都要心生怜爱。
舒月岚看着她,这女孩有着脱俗不凡的美貌,吴应语也曾有言语暗示过他,他也知婉娘让她送这碗羹汤是何用意,他舒月岚又不是吃素的,他如今的财势甚至更胜当年的舒栾,他就是像他爹蓄养一堆姬妾玩乐都不无不可,可他毕竟不是舒栾。
舒月岚看着她仿若笼入烟月里的如画容颜,这女孩的美貌令他心动。这十里秦淮,风月欢情无尽,这里的男人逢场作戏的有,寻欢作乐的有,喜好女色的也不在少数,他看着这个美貌的女孩,他舒月岚不是喜爱女色,他是真真地喜爱美色。
但是,这个谢明珠也真的不得他心。
这个女孩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是这春华楼里色艺双绝的才妓,是这秦淮河数一数二的花魁,她是吴应语一手教养大的孩子,她琴棋书画诗乐女红无一不通,她柔眉顺眼不争不躁,除了那点清高性子,她是那些公子仕人最佳的红颜情人,吴应语是把她当瘦马养的。
舒月岚看着她眉宇间那柔柔的忧,看着她水眸里那袅袅的愁,吴应语并没把这个瘦马养好,这个谢明珠有千万样好,偏偏有一样不好,她并不知情识趣。在舒月岚眼里,这个瘦马甚至还不安守本份,她是入了花籍的妓女,却端着官家小姐的脾性。
舒月岚很欣赏那些不守本份的人,但这个人得有那个能耐不守本份,然而,谢明珠没这能耐。
婉娘根本不该让她过来,她和吴应语都知道,这谢明珠不得他心,并且,舒月岚他不吃窝里草。
他搅了搅那碗鱼羹,不再看她,淡淡道:“下去吧。”
婉娘看着那个女孩垂着头从竹帘里出来,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她的因风苑,她又叹了口气,人总要自己死心的。
舒月岚把那羹汤喝了,开了临河的窗子,原本的一点困意这么一扰,又被夜风一吹,早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趴在窗边看河水,河上十数只画舫荡来飘去,就散落在这春华楼下四周。这些画舫不会去各处河岸招揽客人,平时就在附近泊着,春华楼里的客人若要船游河了,便会放画舫出去。
婉娘自小看着他长大,他和楚京整天闷在楼里,闷不住时就会偷溜出去,他母子住的这小屋靠着秦淮河,旁边是连片栽花种草的苑院,花苑里住的妓女比春华楼里的,更多了点精雅与情调,他们幼时从屋窗爬下去,爬到那些花苑里摘花,在那些石墙间攀爬捣蛋,惹得一片骂声。
舒月岚小时很羡慕那样雅致的花苑子,他觉得能住那的人是世间最富有的,后来他在凤翔山庄见过数不清的雕楼画阁,才知道天外有天。
他和楚京在花苑里捣蛋,被人追打,小孩子溜得快,一溜就溜河里去,他俩一头扎水里游走,有时楼边泊着舟子,便偷了船划走,六岁那年他和楚京放了条小舟,乱撑乱划漂出去了二三里,被他娘追上逮住打了个半死,后来他们要想去划船就没那么容易,他只得趴在这窗边看游船,他和楚京各种寻机偷隙地去偷船,越禁止越要偷溜,然后他就被他娘丢去画舫卖唱了。
小时候的舒月岚喜欢坐在画舫上唱曲,喜欢坐在船上飘荡,那比闷在楼屋里要快活上千万倍。
买下春华楼时,他连带买下了旁边的数间花苑,还有这十多只画舫,可惜时光不会把他带回去幼年。
婉娘还记得他喜欢看船,他一过来,她总要把附近泊着的画舫都放到楼下,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地在水上晃荡着。他如今不稀罕坐船游河了,但趴这窗边看船还是很喜爱的。
舒月岚看着窗下的画舫,船上也有乐师歌伎,吹吹唱唱吸引着河上的客人。水上很热闹,他在窗边数点着画舫听河上曲乐,那曲音悠然飘进耳里,他还能曲着指头打拍,这片刻的闲乐正如摇椅上片刻的浅眠,让他心头放松舒畅,在这座旧日妓楼里,在他娘的寝室里,他能有一种天地荒冷的静心。忽然他听到很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从舫船上传来的,像是什么木板崩裂了。
他天地间的静谧被这微声轻轻击破。
舒月岚眯起眼,一只画舫突然晃荡了几下,河水从底下涌进了船舱,船上的人惊叫了几声,咔嚓嚓咔嚓咔嚓嚓,那条画舫猛然四分五裂了。他还没来得及唤人去问怎回事,又听得木板崩裂的声响,不一下又一只画舫咔嚓着四散崩裂了。那些船工乐伎纷纷跳往邻近的船上,但是邻近的船也摇晃着进水破裂了。紧接着是另一艘,一艘连一艘,两三艘齐齐地裂崩,河水翻涌进舱,眨眼间十来艘画舫全毁折倾塌,无一幸免。水面上尖叫嘈闹,惊乱一片,不少人落了水,又爬上岸,聚在河边七嘴八舌地吵闹着,惊骇地望着。
舒月岚震惊地看着那些画舫一艘艘在他眼前崩散倾颓,速度之快场面之壮观,从所未见。这是他至今看船看过最难忘的一幕。
在这河上营生的人,有点眼色的人,认得他春华楼画舫和他舒字旗游船的人,都该知道这些船群聚于此,他舒月岚多半便在春华楼,哪怕不知道,也该晓得这春华楼是青云帮的,这里是他舒月岚的地盘。
敢这么明目张胆毁他的船,分明是当着这满河人客赤裸裸地打他的脸。
楚京带着一帮护卫奔过去查看,一帮人扎在河里,船板船舱水上水下各处勘查,婉娘把那些乐师歌伎都赶回楼里,也去查问他们船毁的事。河上围过来不少游船,窃窃私语,远远观望了一阵,又怕招惹麻烦地游走了。
船毁时,舒月岚并没见有什么船只经过,他在楼上看了良久,也不曾见水上的船有过什么异样,甚至水下若有异常波动,若有人潜水坏船,以他的修为多少也能察觉,但直到船毁尽了,他都一无所觉。那分明是被先动了手脚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让这些船俟了些时刻才突然破毁。
楚京几人查看了一阵,奔上楼来向他禀道:“船底是被内功和利器震断,浸了一阵水才突然破裂的。”
婉娘也过来忐忑地道:“都问过了,没人知道船怎么突然就裂了。”
舒月岚想不出谁有这手法能耐,也许内功高深如他与罗天弈者,能捏杯震裂不碎,但这下面是水船,船上还有人走动,还一连十数艘,竟能都不动声色地震裂不毁,不为人所觉,这份功力何止是高深,肯定还有异乎寻常之处。
舒月岚想遍那江河道上的人物,一时也想不出有哪一个。他沉着脸,柔声吩咐楚京:“再好好问一问,这些天来城里的人,还有那些水道上的人。”
这事还得让何阆去查,他看了这个小屋一眼,他在旧日里沉浸了半晌,这屋外还有多少事要他操持,他又看了那张摇椅一下,这江湖上还有多少险恶在等着他,他能偷得一时静心,却哪有一刻安心。
他安排了春华楼的人手去处理破船的事,对楚京道:“回山庄。”府衙那边没再有杨牧风的消息传来,要救人,他还得回去查问天赐府的布署,同那帮管事谋划。
楚京几人去取车马,他眼望婉娘,突然道:“婉娘,过几日还要让你费心了。”
婉娘点点头,“我记着的,是十五。”
可不正好是十五吗?他娘的忌日。他娘忌日的祭祀每年都是让婉娘帮着操办。舒月岚怔忡了下,道:“婉娘帮我给阿妈上柱香,那天我怕是抽不出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