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18录音与妄想

身为一位知名的心理医生, 苏尧接触过的患者很多, 罹患妄想症的人也不少，但即便这么多患者中, 罗念也是足够特殊的那个。

他从未见过一个将妄想世界构建得如此完整且贴近现实的患者。

无论是她的感情、反应还是经历与性格变化, 全都有迹可循，有据可依。

如果说，最初见到一个独特且棘手的患者时他感受到的是新鲜与兴奋，在和这个患者深入接触之后，那些新鲜与兴奋的感觉淡去, 遗留下来的就只有心疼与遗憾。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应该患上妄想症的女孩子，她的生活很健康，虽然性格上有一点小缺失, 但反而让她变得更加招人怜爱与心疼，无论如何，这些不是她的缺陷与弊端, 而是让一个人变得更加与众不同的特殊之处。

心理学领域，关于精神类疾病研究的脚步从不曾停下，然而，人的大脑、精神与感情是如此复杂精密, 即便穷尽许多人的一生，仍旧未能成功解谜。

罗念让他看到高山与谜题，同时也让他感到怜惜与挫败。

录音资料的整理持续了很久, 长达五个小时的记录时间, 无论是问题和内容, 还是患者所给予的回馈与反应，这些都是珍贵的需要谨慎对待的资料。

然而，这次他或许有违职业道德的，将患者的治疗资料交给了除助手以外的人。

姜勉初和罗念，这实在是一对麻烦且特殊的“情侣”。

他摇摇头，继续整理资料，手写记录，电脑备份，音频截取与分析，在下次治疗来临之前，这些都要化为对治疗有所助益的养分，支持下一阶段的诊疗工作。

至于那个从他这里拿走了录音资料的人，作为未来的治疗“助手”，权当是提前做准备吧。

***

罗念的“妄想症”，除了让姜勉初感到震惊之外，在慢慢消化之后，隐约的让他品尝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

虽然细微，虽然被理智极力压制，但仍旧清晰的存在。

在对方承受痛苦的时候，有这种心理，其实很卑劣，然而人的本性有时候就是这么自私，不可避免。

即便面上装得再正直，该存在的东西依旧不会消失。

如果说因为她之前的拒绝、抗拒与疏远，没有受伤是不可能的，他从来都是个慎重的人，无论是做事也好，还是做人也罢。

罗念曾经花在他身上的心力多到让许多人嫉妒，也让很多对他有意的人望而却步，这样一个将他放在眼里与心上的人，没有人会不在意。

更何况，如谢南池嫉妒的那样，在对他好的同时，她很少给他添麻烦。

听话，乖巧，善意人意，温柔体贴，这些只是一方面，同时她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与主见，不会给他带来额外的负担。

可以说，在爱情这个领域，罗念几乎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恋人与伴侣。

所以，在对待她的感情上，他从不曾居高临下，只是花费了许多时间思考、评估与相处，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他可以和她成为恋人，更甚者进一步成为伴侣与家人。

这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认真且郑重的决定。

谢南池总说罗念对待感情认真，在这件事上，姜勉初认为自己同样不轻浮。

本来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情突然间出了波折，背后似乎还有诸多隐情，如果不找出这些隐情，给他的感情与决定一个交代，他肯定不会罢休。

无论是那个动摇她的理由也好，还是亲吻她的人也罢，他都必须要知道。

如今，那些隐情与理由全都摆在了面前，一份长达五个小时的录音资料足以解答他的所有疑问。

在他离开之前，苏尧说了一段话，“姜先生，虽然你是我患者的负诱因与变应原，在治疗过程中，我希望能有你的加入，但实际上，没有你帮忙的话，我们也会寻找安排其他的治疗方案，两手准备是肯定都要有的。”

“对我而言，你作为患者的朋友进行治疗咨询是一回事，作为助手参与治疗又是另一回事，当我违反医患保密协议，将这些资料交给你时，就意味着不止我，你同样也有对患者负责的义务。”

涉及到本人极其看重的专业领域，苏尧的气势同之前的姜勉初不遑多让，“往小了说，是对身为你朋友和患者的罗念小姐负责，往大了说，是对她的人生负责，你确定你有这个觉悟？”

对罗念的人生负责？

听到这个说法的姜勉初，那一刹那的感觉不是觉得麻烦想要逃避，而是意外与理所当然。

感情是如此麻烦的一件事，一个罗念已经足够，在他认真谨慎的做出了决定之后的人生里，从不打算再有其他任何人。

只有罗念，没有其他。

如果不是临时多了意外与波折，他们现在早已成为恋人，进入感情平稳的伴侣阶段，在毕业之后或许就会结婚。

虽然她现在有一些小麻烦，但只要顺利解决，之后的计划还是会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顺利进行下去。

所以，“我会对她的人生负责。”

以这句话为保证，换来的正是眼前这份重要且关键的录音资料。

音频文件被打开，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想起了医生和患者的声音。

治疗开始，她显然是有些局促与紧张的，随着话题渐入佳境，起初的戒备与抗拒慢慢消失，她在配合治疗方面，态度确实如医生所说，很积极。

就这样听了一个多小时的漫无边际的聊天，音频中独特的钟表叮咚声响起时，已经有些睡意的她在苏尧的安排下开始了催眠治疗。

异常是在对方询问家庭住址时出现的，催眠状态下的罗念所说的家庭住址，和实际上登记的个人资料完全不同，苏尧确认了两次，她都并未改口。

或许这就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直觉，以这份不同的地址为突破口，他的网细细铺开，问题从粗到细，由浅到深，越来越多的异常就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一样，一个接着一个，逐渐构成了苏尧口中完整且极其贴近现实的妄想世界。

“所以念念的家里还有其他人？”专注于治疗时，苏尧的声音是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温柔亲近，仿佛时刻含.着宜人的笑意，“如果我想去做客，除了给你准备礼物，还需要给谁准备呢？”

罗念声音温软，带着点轻微的抱怨意味，“给我准备就好了，他根本不在意这个的。”

“他是你的？”苏尧声音更放轻了一些，充满诱哄的意味。

“伴侣，爱人，老公。”罗念说出来的词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惊悚，她语气比之刚才，苦涩许多，“你知道的，姜勉初他就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人。”

“不过，我已经决定离婚了，所以无所谓了。”这句话，她说得冷淡，但态度坚决一如之前拒绝他。

扔下这个炸.弹的人此刻已经在学校进入梦乡，听到这些爆炸性言的姜勉初却有些头晕目眩。

在罗念所妄想的世界里，他居然是这样的身份？

以这个爆炸性冲击为开端，接下来的信息姜勉初的接受程度得到了显著提升。

十五岁相遇，喜欢上他，十九岁交往，成为恋人，毕业后一年结婚，那时她二十三岁，直到四年后决定离婚。

以是否交往为分歧点，前面那些是他所知道的现实，后面，则是属于她的妄想。

在她的认知中，她是一位已经结婚四年的成熟女性，对象，是他。

二十七岁的罗念，离婚协议书和婚戒都留在了她再也不打算回去的家里，至于他，她已经决定不在意。

“我觉得有些累。”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我知道爱着一个人时不会只有快乐幸福，两个人的家庭生活也不可能处处美满，我一直很努力，但真的很辛苦。”

“我不想和他吵，也不想他结束工作之后还要专门分心哄我，或许我和他都有问题，但只要想到还要继续努力去维系这段感情和这个家，我就觉得很累。”

“可能我真的累到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所以分开不是很好？”她像是蜷缩起了身子，声音闷得涩，“我可以回到佳佳身边，她永远都不会不要我，我会一直呆在那里。”

“那他怎么办？”苏尧像是伸手摸了她的头给予安抚，让她声音与情绪都舒展许多，“他总会过得很好的。”

“就算没有我，他也会很好。”她确认般又重复了一遍，“他从来都过得很好，不管有没有我。”

对一个总是在付出人的而言，当无论有没有她的付出她所在意的那个人生活都一样时，她就连最后的落脚之处都失去了。

没有被爱的感觉，没有被满足的渴望，只有患得患失与越来越多的疲惫，放弃，只是时间问题。

她努力了足够多，坚持了足够久，然后在绝望时，选择了松开那一直禁锢着她的枷锁。

如果她能顺利走出来，或许这个妄想故事的结局还算美好，然而，故事里的她，没有那个机会。

飘着漫天大雪的冬日，在只有自己独自面对的车祸里，带着满身血迹和全世界告别。

她哭泣的声音里全都是恐惧与绝望，就像那天躲在他怀里，除了抱紧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姜勉初，我好疼。”

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纵然只是虚幻的妄想世界，她也在努力的向他靠近，向他求救。

即便不能得救，即便疼痛丝毫不能减轻，在她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她还是想要信任他依赖他。

这些妄想或许是假的，然而她的疼痛与恐惧、信任与依赖却是真的。

听到这些的人，没人能忽略她的痛苦与挣扎，无论是此刻在这里的他，还是那位努力将她从催眠治疗中唤醒的医生。

这些妄想，她的主治医生并未透露分毫，仅仅只是就车祸内容做了简单沟通，虽然不确定车祸是虚幻的妄想还是真实生过的经历，但既然让她产生了切实的心理阴影与后遗症，就需要被解决。

虽然这背后隐藏着更深一层的绝望、恐惧与无助，但目前为止，患者本人是不需要知道的。

在旁人看来只是虚幻想象的东西，对患者而言，或许是内心深处切切实实经历过一次的“现实”。

她需要被温柔以待，作为主治医生，苏尧如此断定。

同时，这也是他为何愿意将妄想世界中那个糟糕的男人加入治疗的原因，如果有他的帮助，能让患者更快的痊愈，那就拥有值得一试的价值。

只要治疗期间，他能做到负责，那么只要她顺利康复，后续无论他对她是什么想法，于一个健康的罗念而言，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恢复健康，不只是为了去除那些腐肉一般根植在她灵魂上的痛苦，还是为了给她新的机会，去感受挣脱枷锁之后她所能拥有的新未来。

录音终于结束，姜勉初靠在沙上，失神.的看着那个黑金色的录音笔。

这些录音，他不会听第二次。

然而，在不久的以后，这个坚决的想法被自己亲手推翻，自虐一般，他听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录音被彻底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