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沈曲
“水五郎,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沈曲嘴唇微微向上扬了扬,搀着侍女的手,身姿纤柔似柳树枝条,脸却还是那副稍显诡异的模样,仿佛套了一张透明面具,眼珠都是僵硬的。
被叫水五郎的菜色脸青年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恹恹地站在小路正中,身边的灰尘狂风却因为白烟被沈曲抽走的关系,晃了两下便骤然”瘪“了下去,缩回了原来的大小,细细旋转于他的身边。
“关你沈曲屁事,过来多管闲事,不如多回家关心你老娘漏屎放屁。”
水五脸颊抽搐,往地上吐了口浓沫,喉咙抽紧不断叫骂。一旁的几个小弟见状脸色大变,忙拉住他的手,却怎么也劝不住他住嘴。
他一把挥开旁人,手往胸上狠狠一拍,灰烟骤然翻滚裂开,散分为一个个小风卷,避开沈曲放出的水光,呼呼狂烈吹着小路地面。
“你老娘自己烂屁股龌龊事一大堆,人还没烂死呐,还有空过对别人指指点点。她上次不是还拿到一个祭坛,也不知道那是不是……”
“是什么?”
沈曲仍旧在微笑,眼珠却更加僵硬,大大睁着,眼皮没有一下眨动。
”是什么你心里——“
”轰!“
沈曲的脸上没有一点尴尬神色,只见她手指纤纤向前一点,指尖莹莹跃动,水光就似乎已经呼之欲出,蓦然一绽,便颤巍巍从指尖晃下,悠悠荡荡也分裂成几路,冲着灰风各个中心飘去。
地上稀薄白雾陡然翻卷而上,向四面溢开。清淡的雾气霍霍吞没黑烟,化为一串串沉重水花,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水珠大的小小坑洞来。
沈曲脸色苍白,笑容生硬地挂在脸上,手指微微卷起收回,白皙腕上兀自流着一些淡淡水汽。
“你们沈家就——”
水五脸色更加阴沉,眼里几乎快挤出毒水来,斜瞟着沈曲,手臂高高举起,又是一用力,狠狠拍向自己胸脯。
“砰”
灰烟似在白雾下挣扎喘气一般,紧急避过沈曲指尖水光,佝偻聚拢在一起,慢慢在雾底凝成一块巨大的灰影。似乎水五每一次拍打自己胸口,这些灰烟便会愈发浓厚一分。
“你还是这么冲动,在你小时候我就说过你,你这样不好。”
沈曲忽然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整个人突然就仿佛脱了那张面具一般,已不再僵硬,虽然眼珠脸颊还是略显奇怪,但人却忽然精神了许多。
“曦雾。”
只见她轻声呼唤,白雾便似通了灵性一般,在她身前翻起云痕,仿若行了一个礼,却又立马平行地面盘旋了一个圈,忽地往下一冲,历历如剑扫一般,冲击荡向水五弄出的灰影!
“噗”
但见水雾炸开一串亮闪花朵,反射着破烟而出的阳光,袅袅漫漫扬洒在半空,灰影碎裂逃窜,水雾却不依不饶,继续又将剩下的四散灰烬尽数裹入其中,化为重重水珠,“扑通”落在地上。
就连最底下的那抹凝滞混沌的灰烟也已被这些水汽蒸腾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咳!”
水五菜色的脸仿佛被一张大锅拍了一下一般,虽然水雾并没有直接碰触到他,但那些灰烟似乎还是通着他的身体,只见他肌肉抽搐,面色更加唬人,看上去好似一个垂死的病人,猛地呕出一口血痰,脚下一滑,摔到了地上。
“回去吧,相信令堂会好好教育你的。”
沈曲微微一笑,看都不看一眼躺在地上愤恨瞪着上空的水五。信步袅袅就走到了蔺幽文她们身边。
尘风已经尽数散尽,淡白色水雾漫漫散着五彩斑斓的微微光芒,让这段小路瞬间就仿佛从乌烟弥漫的绝境变成了仙气飘飘的世外宝地。
她嘴角扬起地刚刚好,头摆的高低也刚刚好,一切都是那么恰当,柔柔嗓子温和道:“几位没事吧?”
几个无赖小弟见势头不对,风一般将无赖大哥和大哥的大哥水五抬走,急急匆匆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就从沈曲的轿子边溜走了。
她还是一下都没回头,仍旧摆着完美的姿势,眼光温和友善地看着蔺幽文。
“我……”
老张嗫嚅着,抖了抖手,忽然紧紧攥过老于的手,两人都摸到了对方一手的冷汗。
沈曲微笑着转头看向他。
“谢谢沈仙子。”
老张哆嗦着嘴,总算缓了过来,强行呼吸了两大下,颤巍巍道。
“不必多言。”沈曲微微抬起手,又“啊”了一声,仿佛才看到半坐在地上喘着气的郭五一样,惊讶道,“这位道友似乎伤得不是很轻,我这里侍女带着丹药,你若是信得过我,先将就着服一些吧。”
她轻轻拍了拍手,一个同样白衣的侍女便探进轿子里翻了翻,又匆匆迈着短腿跑了过来。
郭五喘着粗气,想要起身接过,膝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身子上的肉又将他重新重重甩到了洞坑里。
郭五女儿眼含泪水,跌跌撞撞上前谢过,接过侍女手中的小小瓷瓶,跑到了她父亲身边。
“两位,又见面了。两位是专程来来九城是找我的吗?”
沈曲的眼珠生硬地从郭五身上移走,又转了转脖子,才终于将视角转向蔺幽文二人。她微微笑了笑,仿佛早已将流程在心里安排好了一般,公式化地轻轻摆着袖子,做出柔美秀丽意态来。
“只是我们运气好,又重新遇到了道友而已。此行却有其他事。”
蔺幽文飞快地将老张和郭五遇到几个无赖的事说了一遍,却没有提起她和司空临为什么来找郭五。
沈曲微笑着听着她说话,时不时点点头,道:“这水五郎也算是出身名门,水家乃是此地世家,打九城还是几个小村庄时便在已小有名气了。只是没想到了他这辈人,个个都不是很争气,他更是过分,找了几个小流氓,传授了家中秘术,每天不行好事,只在街区小路做个欺男霸女的拦路无赖。”
老于气冲冲道:“我们几个经常赶集的人总是会遭到他们的骚扰,平时也就忍了,毕竟他们修为实在高超,还有家里做后盾,实在得罪不起。”
沈曲还是笑着,道:“这次我好好教训他一次,但愿他母亲能觉得他丢人现眼,将他关起来好好教育一顿。”
老于讷讷道:“但愿,但愿……”
沈曲又细细观察着郭五,忽然又道:“这位大哥我先前乍一看未认出来,现在事情解决,这才看出,原来这不是郭吉兄弟吗?没想到你竟然也出关了,怎么也没有和我家小弟说一声,好叫他和你聚一聚。他在家里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呢。”
郭五哑着嗓子,拱了拱手,虚弱道:“沈大姐,某闭关并未得到什么好处,反落了一身病,与小沈赌约在身,不好意思去看他罢了。”
沈曲又笑道:“这也无妨,你们总归是好兄弟,难道按他的性子,就没有胡言乱语过吗。只怕做得荒唐事,比郭兄弟你多了几倍不止。总归还是见面叙叙旧吧。”
她一翻言语之下,说得在场几人皆是舒心好受,虽然并不是十分熟悉,却仿佛在和一个知心的好朋友软言聊天一般,令人说不出的自在自然。
她对着蔺幽文和司空临抿着嘴,又绽然一笑道:“说了这么多,几位都还受着伤,实在不适合在这里说话。我这附近有一处产地,不如去那里缓缓如何?”
她的眼珠却僵硬停在老张怀里包袱上金灿灿的一角,还未来得及转向蔺幽文。
身旁的侍女怯怯地拉一下一下她垂下的长长袖摆,她这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却仍旧挂着笑脸,道:“啊,这位道友包袱里的东西要掉下来了,当心!”
老张身子抖了一下,忙紧紧将包袱四角拽住,又牢牢捆了一遍,喃喃道:“谢谢仙子提醒……”
“不必客气。”沈曲照旧笑着,这次将头整个转朝面向蔺幽文,直勾勾看着她的脸,“……话说回来,几位意下如何,要不要一起去我那陋居稍作休息?”
蔺幽文看了眼站都站不起来的郭五,和司空临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两个出来历险过了这么许多天,默契也是越来越好,于是她便做主点了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剩下几人也匆匆点过头,沈曲柔柔笑着,转身轻声吩咐着侍女,手微微抬起将轿子唤来:“我这轿子还算宽敞,郭兄弟和这位负伤的道友便先凑活在里面坐一坐吧,到了我那地方再找通医术的家里门客过来治疗。”
她看着蔺幽文,轻声着:“道友你的身体似乎也不太好。到了那里以后你也一并看看如何?”
蔺幽文礼貌地摇摇头,微笑道:“不用啦。”
队伍缓缓拉开,八个轿夫卯足了力气,脸颊涨得通红,身上青筋爆起,脚步沉重难行,一下一下向前挪着。
老于和郭五女儿跟在轿子后方,伴着娉婷慢行的沈曲和她的侍女,边笑着说着什么,边时不时瞥一眼轿里面。
蔺幽文和司空临拉在最后,脱离他们几个长长一段距离。司空临眼中闪着异光,忽然淡淡笑了笑,道:“师姐,感觉我们金子买不到了呀。”
蔺幽文撇了撇嘴,道:“看得出来。”
…………
精致的客堂里,炉火上点燃的香轻柔飘出一股醉人淡香。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棱热烈投上地板,洒出一片明亮光线。
沈曲手轻轻搭在雕花椅子背上,裙摆微微摇晃,已一个十分秀美的姿势饶了半个圈,坐了下来。她微微笑道:“几位坐啊。”
郭五已经安排到后方客房里,他的女儿也跟着去照顾了。老张在老于的帮助下吃力地行了一个礼,做到了客堂下手座椅上,紧紧握着包袱,盯着自己的脚,不敢看向沈曲。
“蔺道友,司空道友,你们也坐啊,不用拘谨,只当作在朋友家里便好。”
沈曲微笑着冲着蔺幽文二人摆着手,一行白衣侍女却忽地从后堂晃出,整齐划一侍立在客堂两边,头微微底下,双手前置。
蔺幽文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侍女,边坐下沈曲身边的椅子,道:“沈道友这些侍女都是普通人吗?”
沈曲笑着道:“是。她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又没有修炼的慧根,难以成事。我想与其让她们在普通人中苦苦挣扎求生存,不如来我这里做个侍女,每日穿丝食黍,也好过在原地受罪。”
司空临微微一笑,靠着蔺幽文坐下,道:“有道理。沈道友还真是有善心啊。”
沈曲袖子轻掩半脸,道:“道友过誉了。不过是应该做的事罢了。”
“小姐。”
一个侍女忽然急急窜过后堂,走到沈曲的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声音虽小,但蔺幽文却听不清楚,想来这客堂里应当施了什么法阵,所以才会如此。
“啊,是大夫来了,快快请上。”
沈曲轻轻拍了拍侍女的手,示意她赶紧去请人进来。又公式化露出一抹微笑,冲着堂里众人道:“我家的一个旁支老叔叔,医术十分高明。张道友不必忧心。”
老张傻傻一笑,咳了两声,道:“我,我这身病其实并不是那个水五郎打的……”
沈曲脸上作出好奇之色,柔声道:“哦?这也不打紧,我这位手下能臣上可医元婴脉断,下可治寻常气塞阻滞,张道友既然来了,就不如安安心心看了吧。”
老张愣愣道:“谢谢沈仙子……我,我这伤其实是我自己贪心,想要搞法宝弄出来的,我之前在森外的时候——”
他絮絮叨叨又将挖金子的事情从头讲了一遍,一旁的老于时不时帮他补充两句。沈曲静静听着,虽然老张口才一般,但她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时不时露出惊讶紧张之色,好似一直替老张吊着一颗玲珑心。
大夫也正在此时进门,刚好听到最关键的地方。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留着些胡子,五官没有什么特点,不是张很好记的脸。
“这么说,这金子里藏的气说不定也有些问题,需要好好研究一下。”她沉吟着,用手指轻点椅子把手,“沈觉,你怎么看呢?”
名叫沈觉的大夫微微欠了欠身,站在沈曲身后恭敬道:“可否让在下在给这位道友看病前,先瞧瞧这块金子呢。知道病根来源也方便我对症治疗,免去许多歪路。”
老张立时俯着椅子把手强行站了起来,脸色骤然变白,有些痛苦地伸过包袱,道:“大夫请。”
司空临微笑着看着几人验石,疑虑,找不出问题,问诊,奇怪,难治,到最后大夫果然提出也许到了金脉挖掘场地才能发现更多信息,老张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嗫嚅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
他偏过身子,对蔺幽文悄悄笑道:“师姐,来了。”
蔺幽文脸上没什么表情,恹恹道:“没意思。”
只听沈曲轻柔似绸的声音响在堂中:“张道友有什么问题吗,是挖掘地有什么秘密,所以不能带沈觉去吗?这也无妨,大家都是修士,有些地方不便带人去也是正常。”
老张畏畏缩缩道:“不是……我是不想再麻烦仙子了,我,而且我已经答应了洛山的蔺道友和司空道友一起去金脉那块地,作为买金子的条件了,现在再为了我的身体带别人去看,好像不太好……”